第6章 白衣 01

清晨,正是墟日,霸州城的市集熙熙攘攘的全是客人和小攤販們。

驟雪初晴,連日陰郁的天幕漏出一絲天光,照得樓角廊檐、帳篷、青磚上積雪反射出淡金的光芒。

人潮擁擠的喧鬧市集間,一只黑貓身手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然後不着痕跡地消失于回春堂門後。

回春堂內。

楚碧城倚在床邊,看着那只黑貓把銀紋小瓷瓶放在桌上,那雙黃澄澄的貓眼和他一對上,他就知道裏頭住着的就是沈無心。

總覺得很眼熟。

黑貓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瓷瓶一放就迅速地竄出了門。

幾乎同時,床上的沈無心恢複了呼吸,只是比昨日剛醒的時候還細弱許多。

坐在桌旁的陸景瀾目睹了全過程,手一伸,紅線纏上沈無心的手腕,頓了一下,才道,“唔,沈姑娘還是少用這一招為妙。”

楚碧城看着床上肉眼可見衰弱下去的少女,手自然地牽上少女的手,不着痕跡地注入內力。

“不過她這招真的妙啊,霍銀修估計怎麽也想不到,那小賊沒拿走比翼泉,還留在作案現場,又去而複返。”陸景瀾邊寫藥方邊感嘆,末了把藥方遞給楚碧城,“藥錢自理,包煎藥雙倍,客官是現付呢,還是現付呢?”

“記賬。”楚碧城拿了藥方出門。

陸景瀾,“......”

摔。

等确認楚碧城走遠了,陸景瀾才在床邊的小凳子坐下,“還裝睡?”

床上昏睡的沈無心緩緩睜眼,睡眼惺忪地揉揉眼,扶着床頭要起來,結果趔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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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比翼泉連續用了兩次靈使,真是虧極了,下回再也不幹了。

還是陸景瀾反手用紅線“牽”着幫她坐起來,順手在床頭墊了個軟枕,看了她一會,才道,“你身上中了......”

“我知道。”陸景瀾還沒說完沈無心便打斷了他。

木門應聲打開,楚碧城提着藥包進了門,饒有興致地問,“知道什麽?”

“沈姑娘‘睡前’得過餓病,得好好調理,不然下次再用這招,可不能這樣輕易醒來了。”陸景瀾面色不改地接過他手裏的藥包,低頭寫了個放低遞給楚碧城,“喏,方子拿去。”

陸景瀾開了方子,沒事人一樣提着藥包去隔間煎藥去了。

他說的倒也是真的。

沈無心沒料到陸景瀾會替她隐瞞,看向他離去的方向的目光多了一絲笑,這家夥還有點醫德。

不像她師父。

楚碧城收下了方子,姑且相信了,也沒問沈無心‘睡前’明明是個大小姐,怎麽會得餓病。

回春堂和奈何軒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兩大神醫世家。

只是前者開門做生意,來者不拒,以懸壺濟世為己任,後者卻神出鬼沒,治人全憑心情。

是以回春堂這樣的地方,自然不會因為楚碧城貿然而至而不做生意。

在回春堂休養了幾天,沈無心腿上的傷基本結痂了,身子的狀态也調理得比初來時好了不少。

這天夕陽西下,沈無心正在回春堂的前堂替陸景瀾打下手,捧着小草兜一回頭,看到楚碧城一改平時披衣懶洋洋的模樣,一身紅衣整齊筆挺地出來,愣了一下,才問,“要走了?”

“嗯,是我們要走了。”楚碧城伸手拎走沈無心手裏的小草兜,手一擡扔到前堂陸景瀾面前。

陸景瀾也不惱,只是雙手接住草兜,看了一眼兩人權當目送,便伸手搖鈴,讓下一位病人來席前就坐。

門外。

楚碧城的白馬乖乖的在等着,先出去的沈無心抱着小包袱,看着高高的馬鞍,再看着白馬黑漆漆的大眼睛,“你叫什麽名字呀?”

白馬轉過頭不看她,假裝自己聽不到。

殊不知這一行為已經出賣了它。

“你聽聽看就知道了。”跟在她後面出門的楚碧城摸摸馬頭。

白馬昂首屈起前蹄,嘹亮地嘶鳴了一聲。

乖巧得不像剛才不理沈無心的那一只。

沈無心“哦”了一聲,笑道,“你叫啞巴啊。”

奔嘯黑亮的眼睛看着楚碧城,發出委屈的聲音,“......”

誰知楚碧城還把沈無心托上了它背上的馬鞍。

奔嘯,“......”

徹底沒脾氣了。

沈無心看着楚碧城跟着上馬,仰頭問他,“你今天怎麽這麽好心?”

楚碧城躬身牽過缰繩,驅馬前行,說話的氣息在她耳側隐約可聞,“我是你的小弟嘛。”

沈無心,“......”

她騙楊家兩只小魔王的話,他居然聽到了。

而且還記到現在。

楚碧城沒有在霸州停留,帶着沈無心策馬一路出了城,走官道一路往南。

路上不乏其他連夜趕路的商隊和武林人,只是大家都在看到楚碧城标志性的紅衣會後,自覺地躲開了。

夕陽斜照,天邊層雲盡染,山風吹來,大多被楚碧城攏在她身側的披風擋去了。

“我們這是去哪?”沈無心問。

楚碧城慢悠悠地驅馬,“去大名府。”

沈無心,“......”

大名府在霸州以南,隔了有至少三個州的距離,這個速度要去到猴年馬月?

不過大名府作為陪都,倒是不少名人雅士的所在地,不知道這次誰要遭殃了。

沈無心想着想着,擡眸不經意一看,再次和一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對方看了一眼楚碧城之後迅速軟着腿夾着馬遠離兩人。

這樣的場景在路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

沈無心,“你為什麽總穿紅啊?”

楚碧城低頭看了一眼,順着她目光看到那人,笑道,“夠拉風?”

“......”沈無心道,“可是這樣我們一眼就被看見了。”

你丫不是個殺手嗎。

楚碧城像是聽懂了她言外之意,反問,“一眼就被看見,不好嗎?”

沈無心想了一下,“那也要看被誰看見。”

楚碧城“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一路帶着沈無心在永州城城門亮過通關文牒,大搖大擺地繼續驅馬進城。

永州城雖沒有霸州繁華,但人也少不到哪去。

尤其楚碧城帶着她這樣的美景,甫一進城便接收到比剛才更多更複雜的目光。

偏生楚碧城還沒有策馬,奔嘯慢悠悠地散步進城。

沈無心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什麽一樣,問楚碧城,“那你被你等的人看見了嗎?”

楚碧城被她突如其來地一問,也不意外,反而無辜地看回來,“我等的人?什麽人?我只是在看風景。”

沈無心,“......”

難道還是她誤會了,這家夥走得慢吞吞的,不是在等人?

和在霸州城一樣,兩人走在路上就有不少店家一眼看上要招攬進去。

結果楚碧城哪也沒去,路過了一個冷冷清清的賣粉小攤,就勒馬把沈無心抱下來了。

沈無心在小攤裏找了張桌子,順手掏出手帕把楚碧城要坐的椅子擦了一把,才一屁股坐下來,看着楚碧城去點吃的。

一刻鐘後。

店家麻溜地上了鴨血粉絲湯和百合銀耳甜湯。

沈無心自覺地拿走那碗百合銀耳湯,習慣性地就打開鹽缽,舀了一勺鹽進去。

楚碧城本來想提醒她鴨血粉絲湯才是給她的,見狀眉毛一挑,跟店家再叫了一碗甜湯。

沈無心見了甜湯便眼睛亮了,這回完全沒注意楚碧城的反應,第一次這麽專心吃飯。

“這麽好喝?”楚碧城看了眼鹽缽,再看了眼埋頭專心喝甜湯的沈無心。

“唔。”沈無心耐心地咀嚼嘴裏的百合,咽下去後才笑彎了眼,“好久沒喝到這麽好喝的甜湯了。”

店家來給楚碧城上甜湯,聽到沈無心的話,自誇道,“那是,我們家甜湯可是永州城有口皆碑的。”

楚碧城擡眉,若真是有口皆碑,他也不會只是個小攤販了。

而且沈無心從小生活在杭州明月山莊,要什麽喝不到。

他喝了口甜湯,道,“一般嘛。”

沈無心舀了一勺鹽往他碗裏一放,“要這樣才好喝。”

楚碧城沒防備,還真叫她把鹽全撒進去了,半信半疑地在她的視線下喝了,繼而眼睛一亮,“還有這種法子。”

明明加了鹽,但是那甜湯反而更加清甜了。

只是這種法子也就他師父那種人能悟出來了,這丫頭從小養尊處優的,是從哪學的。

楚碧城吃飽了,支着胳膊看着沈無心吃,單純的表情像是觀察自家小寵物吃飯的孩子,不少經過的男男女女被這假象吸引了目光,差點表演了一個左腳拌右腳。

沈無心吃着吃着,終于忍無可忍,“能別看着我嗎?”

“唔,”楚碧城露出了一個委屈的表情,才起身走了。

沈無心想了想,她剛剛也沒有很兇吧,又問了句,“你去哪?”

楚碧城正把奔嘯拴在店旁,聞言朝她一笑,“買點東西。”

沈無心看透了他那笑容下的狡黠,筷子敲了下碗,懊惱地想,她就不該反省的。

又被這家夥的表象騙了。

他們進城時已是黃昏,沈無心把鴨血粉絲湯也喝完時,天已經黑透了。

夜市的攤販們紛紛出攤,街上比剛剛還要熱鬧。

結伴來逛夜市的人你擠我我擠你,在各個小攤落座。

沈無心在的這個小攤也沒幸免。

看着坐滿了人的老舊桌椅,還有仍在排隊、眼巴巴盯着她這個唯一空桌的人們,沈無心最後還是沒忍住,起身解開奔嘯的缰繩,牽着奔嘯去找楚碧城去了。

夜市人多熱鬧,街道兩旁的騎樓上下均是紛繁燈火,更別說少爺閨秀們手裏提着的,湊在一起晃得人眼睛疼。

尤其她還要找人。

奔嘯雖然乖巧,但人潮擁擠,她帶着馬怎麽也不方便。

正怕奔嘯要鬧脾氣,她一回頭就看到了成衣店門前那一抹紮眼的紅色。

“這裏!”沈無心牽着奔嘯招手,無奈前面人多嘈雜。

沒想到楚碧城還真聽到了,擡眸看過來,看到她便露出笑容,提着小包袱就過來了。

“喏,你的工作服。”楚碧城接過奔嘯的缰繩,把小包袱遞給她,牽着馬走在外側。

“給我的?”沈無心接過他遞來的小包袱,一打開,本來期待的表情愣住了。

那是一身白衣。

一根根抽絲織成的上好雪緞,上面帶着米白的蘇繡,高潔惹眼,寄托了衣服主人的心願。

和她幼時喜歡的一模一樣。

沈無心卻把衣服還給他,語氣平平,“我穿我這黑衣服很好。”

沒有能力保住的東西,不如不要擁有。

“等到了大名府,你會需要穿的。”楚碧城沒接。

沈無心被他看惱了,“你在看誰。”

楚碧城笑眯眯地道,“沒看誰。”

完了接了一句,“一只露出爪子的小貓而已。”

她現在的樣子,讓他毫不懷疑,要是他伸手撓撓她下巴,她馬上就會逮住咬他。

沈無心移開視線,“白太容易髒,還很難長久,不要也罷。”

他本可以像之前讓她偷東西時一樣,用“主人”的身份命令她。

只是現在他忽然不願意了,慢悠悠地問,“如果我保住它幹幹淨淨的,你是不是就穿?”

他本就一身紅衣,這會笑起來更引人矚目。

沈無心也感覺到了那些目光,突然想起來他在官道上說過的話,抿了抿唇,小聲說了一句,“再說吧。”

楚碧城最終還是伸手撓撓她下巴,“真乖。”

沈無心抱着小包袱一激靈,“......”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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