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立春 01
一個皇商,還是一個姓沈的皇商,在大名府被殺。
這一消息一傳出,大名府當夜就實行了宵禁,守城的禁軍來回巡邏,全面戒嚴,誓要抓出那個膽大包天的兇手。
而罪魁禍首不僅不急着出城,還在客棧裏安逸地躺着。
軟塌上,沈無心盤腿坐着,楚碧城放松地躺在她膝上,一點不像剛才那個讓人膽顫的魔頭。
他安靜地閉着眼,意識在半夢半醒間漂浮。
鼻尖萦繞着帶着她體溫的淡淡暖香,以他耳力還能聽到她的心跳聲,還有窗外不速之客踏積水巡邏之聲,明明應該是危險的,他卻全然放松地出神,最後耳邊只剩她用羽毛給他掃耳朵的摩擦聲。
十一年前的這一夜,十二歲的他也是這麽藏在一處暧昧又隐秘的空間。
只是當時他所在之處是教坊的衣櫥,把他鎖進去的是奸殺他所謂母親的雲仙衛。
女人婉轉柔媚的□□随着一聲兵刃碰撞戛然而止。
顯然他們把那個女人殺了。
“唔,孟二哥,這樣也算奸殺嗎?夫人的屍身,我們還要帶回去嗎?”旁邊的雲仙衛問那個殺了夫人的。
“你還想玩?都玩成這樣了,你還下得去手?我可沒胃口了。”那個叫孟二的雲仙衛嫌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還有,這種水性楊花的教坊女子,哪裏來就死在哪吧,還叫什麽夫人,老爺能下命令讓我們奸殺,就擺明了是不要了的。”
地上。
容顏絕色的女子衣不蔽體,臉上還帶着到達頂峰的迷茫表情。
雖然已經叫人一劍貫穿胸口,那雙碧色的眼睛卻還睜着,裏頭飽含春情的妖嬈之色讓人沉醉。
曾經的“大均第一西域歌姬”、“孟無琤孟盟主的寵妾”,就這麽躺在了她曾經翩然一曲豔絕秦淮的起點。
Advertisement
高床軟枕之上,還躺在同樣被一劍貫穿的男寵。
“走了,去把另一個也帶走。”孟二視線落在層層帷幔後的衣櫥。
“孟二哥,就這麽過去嗎,恐怕有詐。”同來的雲仙衛跟在他後面,手裏的劍還滴着血。
那女人的兒子玄乎得很,若不是他沒有武功,又被他們下了軟筋散,恐怕剛才他們行那事時早已破開衣櫥要了他們的命。
而且那副容貌......
“怕什麽,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你也怕......你,你是!”
“大哥!......我和你拼了!”
兩人先後驚呼,随即便徹底沒了聲音。
室內只剩下紅燭高燒的噼啪聲,還有一個輕到難以察覺的腳步。
衣櫥的門被內力輕易震開。
裏頭的少年紅衣松垮地披在身上,依舊是被丢進來時那個姿勢,明明狼狽至極,那雙眼型妩媚的碧色眼睛裏卻沒有任何感情。
他擡眸掃了一眼。
兩個雲仙衛歪倒在地,喉間插着兩根羽毛。
那羽毛和室內花瓶中裝飾的羽毛一模一樣,顯然是被随手拿出來的,輕軟無比,卻要了他們的命。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窗臺上,小丫頭不過六七歲,一身白衣在月下折射出淡淡光輝,背後背着一把雪白的長劍。
只見她折扇一張,看着他笑得眉眼彎彎,“小姐姐這一身真顯眼,昨日群芳宴真是令孟某一見傾心……在下‘秦淮第一采花賊’孟珏,不知姑娘是要以身相許呢,還是以身相許呢?”
不說他對孟珏太過熟悉,光她背後那把斷雪就已經暴露了她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孟少爺要是知道了他的名聲壞在自己未婚妻手裏,要作何感想。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關心的,少年狹長的眼睛盯着她,淡漠地扯扯唇角,“只要你要得起。”
沒想到那個小女娃子真的一躍下來,扒了他的上衣,不由分說地在他後腰刺青為證。
臨走前,小丫頭輕盈地躍上窗棂,正要離開,末了那身形頓了頓。
只見她拿出錢袋,裏頭只有三兩銀子。
小丫頭糾結地看看銀子,又擡頭看了眼衣衫不整卻依舊面無表情的少年,還是撚了銀子,伸手一彈,“喏,只有這麽多了,先拿去用着。”
少年下意識伸手接住,她明明沒用幾分內力,那銀子就已經彈得他掌心生疼。
他還沒和她計較她交公糧般的語氣,小丫頭輕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幕之中。
只留下一句,“我師父說,只有你足夠強大,才能叫黑的變成白的。”
冬春之交的夜雨急疾冰寒,帶起地面的寒意侵入鼻腔,連室內爐火也不能抵禦。
只是那夜教坊的脂粉香,換成了如今她身上幽幽的暖香。
楚碧城睜開眼,入目便是沈無心優美的下颌曲線。
沈無心看他醒了,低頭看他,貓兒眼帶笑,手上的白羽毛依舊在他耳邊轉着。
楚碧城看着她,忽然道,“有人用一根羽毛,就能殺了對方。”
沈無心愣了一下,繼而彎唇笑起來,抖抖給他掃耳朵的羽毛,“這不也是殺了你嗎?”
羽毛摩擦的聲音讓人脊椎一陣陣發麻,十分容易徹底放松下來。
楚碧城閉上眼,發出“嗯”的一聲回應她,充分體現了一只妖孽到達頂點的狀态。
沈無心手抖了抖,楚碧城閉上的眼睛睜開,眨眨眼催促她,她才伸手蓋住他的眼睛,撚着羽毛梗子繼續掃。
等她拿開手,楚碧城的眼睛閉着,看起來很乖。
沈無心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恍惚覺得剛才沈冕的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面的追兵和禁軍似乎離她很遠。
至于雙鹿圖、清鏡書院、明月山莊什麽的,就更是遙遠不可捉摸。
想着想着,沈無心腦袋往前一倒,手松開,羽毛落在了地上。
睡着了。
沈無心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看着桃粉色的輕容紗帳頂,她恍惚了一瞬,條件反射地擁着被子坐起來——這是被抓了?
楚碧城呢?她辛辛苦苦跟着他,就這麽讓他溜掉了?
沈無心看着這輕紗重重、暖氣充足的閨房,唔,不像是囚犯應有的待遇啊。
似乎是感覺到她醒來,一個眉目嬌妍的女子團扇掩面,循聲而至。
她身着齊胸襦裙,外披桃粉襖子,依稀可見襦裙胸前畫着一簇桃花,和這室內的裝潢十分相配,顯然是閨房的主人。
“呀,小姑娘醒啦。”女子側身在她身邊坐下,畫着桃花蔻丹的手搭上她肩膀,身子柔弱無骨地倚過來,“他把你賣給我啦,小東西以後就跟姐姐走吧。”
沈無心看到那團扇和桃花,再看她胸前桃花依稀連成的“夢”字,“你是四夢中的哪位?”
“哎呦,死相。”女子團扇朝她嬌嗔地一扇,似是羞澀般道,“你看哪裏啦。”
“‘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沈無心細看扇面上的字,道,“你是柳夢汝?”
“你這小東西倒是眼尖,不知你師父是怎麽介紹的我?”柳夢汝團扇放在胸前,打量着她,“你這麽冷靜,倒是出乎我意料。”
沈無心從床上下來,似是悠然渡步,把攢緊的手心藏于袖中,“家師并未提及,只是四夢豔冠江南,無心閑時聽說過罷了。”
她剛剛醒來時,一時亂了分寸,忘了她師父“食夢仙”這個頭銜的來頭。
要論關系,這柳夢汝該十分讨厭她這個弑師仇人的徒弟。
她居然還點了出來。
至于楚碧城,沈無心走近窗棂,看了眼樓下,才驀然回首,和柳夢汝道,“他要交任務,必定會親手來,絕對不會把我轉賣他人。”
這裏是四樓,無怪她一看就眼暈。
畢竟現在不是那個能随便跳窗的人了。
“這麽信他?你不知道這人出了名的随心所欲?”柳夢汝步步逼近,雖然面上帶笑,心裏已經動了殺機,“你一無所有,怎麽這麽篤定呢?”
“身外虛名,不要也罷,光我沈無心,還不夠貴嗎?”沈無心意有所指地回看她,身後就是窗戶,習慣性地想縱身下去,手撐上窗棂感覺到沉重不聽使喚的雙腿,才想起她現在沒法這麽做了。
她餘光看了眼樓下滿滿來人的早市,再看向向她走來的柳夢汝,咬了咬唇。
“我以為這是我的休息間?”
木門應聲被推開,楚碧城的紅衣剛露出一角,沈無心就眼睜睜看到柳夢汝變了臉色。
“我剛向殿主讨要了。”柳夢汝團扇輕搖,語氣似是情人間的低語,“或者,你把取白鹿項上人頭的任務給我,我再還給你?”
楚碧城悠然走來,把沈無心放在窗棂上的手拎下來,放在手裏把玩般觀察,“牌子既摘不換,你是想殿規處置?”
柳夢汝盯着他,“你又不是在乎殿規的人。”
銷魂殿內奇怪的人不少,她或多或少都心中有數,只有這人,她摸不透他。
這人向來目無殿主,我行我素,要不是殿主重用,她都懷疑他有沒有把自己視為銷魂殿的一員,現在又來說這個?
楚碧城拎着沈無心,路過她的時候笑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柳夢汝擡眸和他眼神相對,等他出了門,才心有餘悸,“這眼神真是吓死奴家了。”
盯着她看的男人不少,可是盯着她像是看着死物的,他是第一個。
惹不起惹不起。
柳夢汝房間外是教坊的四樓,粉白二色的輕容紗裝點着一圈“花魁”的房間,中間欄杆外,可直接看到一層大廳的各色美好的小美人們。
窗戶外風一吹進來,帶起帳幔搖曳,便是一陣香風。
楚碧城帶她到平常教坊裏花魁挂牌的架子前。
那架子很高,幾乎和四樓的梁柱齊高,上書“勾魂架”三字,架上面挂滿了牌子,寫的卻不是“花魁”們的名字,而是待殺之人的。
按剛才柳夢汝和楚碧城的對話,這些任務是殿主發布的。
也不知道哪些是殿主的意思,哪些是交易,反正錢能拿到就是了。
沈無心想起剛才他們說的教規,“這樣的話,誰能保證殺手們守規矩呢?”
她說完便想到,仰頭觀察旁邊的楚碧城,“有沒有喂你們吃什麽奇怪的毒,好控制你們?”
楚碧城問,“想知道?”
沈無心點頭,“嗯。”
楚碧城露出個得意的笑,“不告訴你。”
“......你幼不幼稚啊。”沈無心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轉頭去看任務牌子,倒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
她一個個看下來,最後在清鏡書院的牌子堆中看到一個特別的任務。
——臘月十九,清鏡書院婚宴,新娘。
楚碧城順着她目光看去,看到了他本來準備摘的牌子,“你去清鏡書院是看婚禮?”
沈無心條件反射地否認,“唔,不是。”
繼而想起來,她一開始好像就是讓他帶她去清鏡書院。
只是她當初只是随口一選。
反正哪裏都可能變,但十年的時間,不足以清鏡書院消失。
不然鹿靈怎麽會讓她死而複生呢?
楚碧城想起剛才她站在窗前的樣子。
和以前一樣神采飛揚,無法無天,只是她想縱身時多了那麽一點愁容。
他伸手摘了牌子,“走吧。”
沈無心盯着他的笑臉,下意識吐槽,“......你是狗嗎?”
楚碧城笑眯眯地反問,“娘子說什麽?”
“沒什麽。”沈無心反應過來她剛才幹了什麽,說完才把牌子拿過來,“別再叫我娘子。”
作者有話要說: 《醉戲窦子美人》
岑參
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
細看只似陽臺女,醉著莫許歸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