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立春 02
楚碧城帶着沈無心一路南下,到了滁州,卻沒有選擇繼續趕路進揚州城,反而在滁州的客棧安定了下來。
不過連日趕路,沈無心也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他在這一定客棧,她便一頭紮進床上睡死了。
是日日頭西下,夕陽的餘晖從窗戶灑入,灑在她沉睡的面容之上,刺得她眼睫微顫。
忽然一個陰影擋去了刺目的光線,這下沈無心反而睡不着了。
她睜開眼睛,果然看到楚碧城蹲在她床前,抱着劍饒有興致地看着她,“你不餓嗎?”
“吃飯了?”沈無心茫然地盯了他一會,爬起來揉揉眼睛。
楚碧城擰了帕子遞給她,“出去吃。”
沈無心接過帕子,擦幹淨臉——懂了,這家夥又盯上人了。
春寒料峭,街上早早出攤的小販們熬制着各種驅寒的美食佳肴,走到哪都能聞到食物的香氣,聽到小販的吆喝和客人們的聊天聲。
兩邊騎樓繩索交錯,繩索上酒旗和漆着清鏡書院門派标志的旗幟交錯,随春風飄揚。
繩索之上,落日的餘晖燒紅滿天紅霞,灑落一地火燒之光,連腳下的青磚路和身上的衣服都像是帶着火芒似的。
現在時間還早,離婚宴還有五天。此時在滁州城休整的,大多都是提前到來的賓客。
在這樣的盛會提前到來,要麽沒排面,要麽排面大,要麽有些不情之請。
沒排面的,楚碧城鐵定不需要。排面大的,又伴随着麻煩。
沈無心想着,他的目标估計是有不情之請的人了。
楚碧城挑了個賣面的小攤,還從別的攤子點了甜湯帶來小攤一塊吃,也是執着得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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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沈無心喜歡喝甜湯,尤其她幼時常在清鏡書院呆,對滁州城的甜湯也是十分懷念,自然沒有說什麽。
反正說了還會被他坑回來,她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
沈無心一身黑衣,雖有銀色潛紋折射着那紅霞的光芒,但她收斂身法,走路一點也不惹眼。
只是她身邊跟着一身紅衣的楚碧城,是如何也低調不了了。
果然,沈無心剛低頭吃了一勺百合蓮子湯,擡頭便看到了對面坐了一對夫妻。
還是穿着無相派的校服的,那黑衣銀紗和夫妻姿态,讓人想裝不知道他倆身份都難。
“兩位也是來參加盟主的婚禮的嗎?”那女子看起來二十左右,面容清秀,手上戴着一只玉镯,黑發以三支玉釵绾起。
她得體地朝沈無心笑道,“妾身無相派岳靈兒,此乃我夫君裴恒,不知二位的尊姓大名?”
無相派親傳弟子均修習無相訣,不到七層不得破童子之身。
且他們派義核心本就是反人欲的。
所以無相派親傳弟子多沒有婚配,他們倆更是無相派少有的內銷夫妻。
只是即便他們一個是掌門的女兒,一個是掌門師弟,依然不便過多出現在弟子視線中,免得影響弟子苦修。
正好裴恒身患頑疾,掌門便以此為由,讓他們隐居無相派深山之中。
岳靈兒問話那會,沈無心正舀了一勺甜湯要吃,結果被楚碧城半路截走吃掉,惹來她一瞪,繼而才把湯勺扔給楚碧城,有禮地和岳靈兒為此致歉,并道,“無名小輩,不足挂齒,還是莫要髒了夫人的耳朵。”
裴恒在一旁觀察他們許久,聞言看了一眼楚碧城,開口道,“可我聽說當今武林還有一人也喜穿紅衣。”
他年紀和岳靈兒相仿,臉色透着病弱的蒼白,身高乍一看與沈無心相差無幾。
楚碧城謙恭地道,“晚輩也聽說過那位喜穿紅衣的前輩,只是他神功蓋世,實不是晚輩可比拟的。”
語罷,他頓了頓,似是想了一會才道,“實不相瞞,晚輩乃飛仙教小弟子,此次是內子好奇纏着要來,才瞞着教主先來了,還望二位多多包涵。”
沈無心眉頭一跳,先不說那位“神功蓋世”的“紅衣前輩”,他又知道飛仙教了?還有什麽“纏着要來”?“內子”?
岳靈兒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這會一看他憂愁的神态,立馬擺擺手道,“我們絕不會洩露你們行蹤的,請放心。”
末了又道,“想不到公子看起來這麽年輕,便已經成親了。”
楚碧城颔首,“裴夫人年輕貌美,不也早早成親了。”
岳靈兒臉帶紅霞地和他客套了幾句,繼而嬌聲責備丈夫,“我們隐居已久,消息不靈通,肯定弄錯了。你可莫要再胡說了,這位公子溫文爾雅,怎麽會是那魔頭呢?再說,滁州城如今高手雲集,那魔頭怎麽敢當街跑。”
沈無心本來在專心喝湯不參與他的戲,聽到那句“溫文爾雅”差點沒嗆着。
“娘子怎麽這麽不小心。”楚碧城伸手給她順背,姿态親昵,接收到她即将咬人的眼神,才勾起唇角一笑,轉而問兩人,“只是不知兩位前輩從蜀中跋涉而來,所為何事?”
裴恒輕咳一聲,“靈兒愛玉成癡,揚州又是禦賜玉雕師柳辭愛去之地,這回想參禮時順道來看看,能不能遇上。”
岳靈兒嬌嗔地“哎呀”一聲,“夫君太見外了,我們此番來,其實是想看看那青鹿圖。”
“青鹿圖?”楚碧城問,“裴夫人對雙鹿寶藏有興趣?”
裴恒臉色不虞,卻不好在外人面前說妻子什麽。
沈無心看着心大的岳靈兒,再看裴恒的反應,對他們倆在家裏的地位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不過也是,岳靈兒怎麽也是掌門女兒,嫁給裴恒,在無相派那老頭看來怎麽也是下嫁,她都能想象岳靈兒嫁後那老頭要怎麽對待裴恒了。
“寶藏?我無相派乃世外之人,咳,非要說,也不算窮,妾身對寶藏并無興趣。”岳靈兒道,“我們是聽說寶藏中有長生藥,想來向孟盟主求取。”
說罷她看了眼裴恒,垂下眼睫,“夫君久病不愈,妾身實在不忍。”
裴恒伸手摟住她,低聲安慰。
沈無心聞言,問道,“不知夫人從何處得知長生藥的消息?”
岳靈兒也不避諱,坦白道,“當然是從新娘子那呀,這傳聞傳到我們蜀中後,我特地......‘借’了爹爹的銀鷹,詢問了沈二姑娘。”
銀鷹是武林盟和各派通訊專用的信鳥,若是用銀鷹問得的消息,那麽應該是出自沈雪鳶之手了。
沈無心聯想沈冕說的陛下拓本,難怪霍銀修也來摻和了,原來如此。
只是“長生藥”?沈無心在心裏笑了一下,不予置評。
裴恒問完楚碧城以後,便一直在觀察沈無心,此時見她問了問題,便開口問,“不知這位夫人是飛仙教哪位?”
楚碧城一身紅衣,此時雖然天光黯淡,他也能看見楚碧城眼瞳中那一圈碧色。
他可沒聽說過飛仙教有這等人物。
而這個肖似“楚碧城”的人,身邊還帶了個少女,讓他不得不懷疑。
沈無心莞爾,裴恒倒是問對人了,“我乃飛仙教瑤光長老門下弟子,從‘無’字輩,至于姓名,先生還是莫問為妙。”
她似是害羞般,微微垂首,“我飛仙教中人,只主動向未來夫君透露名字。”
這規矩只是小時候慕容繡捉弄墨某人胡謅的,沒曾想事情鬧大後,江湖上倒是不少人當了真。
當時大家對飛仙教知之甚少,偏偏這傳聞又流傳甚廣,于是在那時提起神秘的飛仙教,除了聖女,大家便不由想起這一說法。
只是現在飛仙教在江湖頻頻出沒,江湖又不斷有新血流入,便沒什麽人再記得了。
裴恒顯然也對這教派有研究的,聞言已是信了九分,再觀她面紗下露出的玉手,掩唇咳嗽幾聲,道,“在下有眼無珠,望姑......夫人莫怪。”
岳靈兒顯然知道自己丈夫德性,先是不悅地看了沈無心一眼,再看楚碧城,雖說那人還是一派悠然之相,但她總直覺他因為此事不快,便俏皮一笑企圖蒙混過關,“我夫君這性子也是屢教不改了,此番多有得罪,還請公子莫要怪罪。”
楚碧城微微一笑,手摟着沈無心帶她站起來,對面兩人相依一倒,看起來像是醉了。
只是沈無心知道不是,“你這是幹嘛?”
她還以為他要從這兩人嘴裏套什麽話,現在看來是高看他了,估計剛才一切只是他無聊所致。
楚碧城一曬,“你沒聽她說麽,的确多有得罪了。”
沈無心想起剛才裴恒令人不适的目光,似懂非懂地跟着他走。
“你剛才說,‘只主動向未來夫君透露名字’?”楚碧城邊和她閑聊便帶着她在街上走,仿佛只是夜市小市民中的一員,全然不像剛迷暈了兩個正派人物的罪魁禍首。
“什麽?”沈無心對上楚碧城戲谑的眼神,想起她好像只主動對他提起過自己的名字,沒好氣地拍開他還摟着她腰的手,“我是碧落道人的門徒,飛仙教的規矩對我無用。”
“哦?”楚碧城聽到她的話,露出微妙的神色,“碧落道人的門徒啊。”
沈無心沒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看他帶她拐進回客棧的小巷,問道,“這就完成任務了?”
楚碧城攤手,“又不是目标,不值得我白費力氣,他們到婚宴結束前都不會醒了。”
“那你迷暈他們幹嘛?”沈無心問。
楚碧城揚眉,讓她看巷口,“喏。”
一個小叫花帶着包袱跑進來,動作靈活得很,一看楚碧城便眼裏發光,“美人,我都辦好了,他們現在在我小弟的房間裏,這是他們的衣服和信物。”
他眼巴巴地看着楚碧城,一臉求表揚的樣子,就差搖尾巴了。
楚碧城一笑,小叫花便把包袱遞給他,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連自己倒了下去都不知道。
沈無心看着茅草堆上‘睡’得香甜的小叫花,“......”
美色誤人啊。
楚碧城取得了要冒名頂替的身份,卻不急着去揚州城。
他帶沈無心回了客棧,便一頭紮進了被堆裏,還吩咐沈無心不要叫醒他。
沈無心無言地看着床上那個和她剛來時一樣,躺屍躺得安詳的人,最後還是從櫃子裏報出一團被子,給他抖開蓋上。
只是她沒想到,楚碧城一睡便是三天。
第一天她還當他是睡久了些,只是悄悄罵他是豬。
第二天她察覺到不對,小心地去試探他是不是裝睡,結果她都靠近到他身邊了都沒反應,她便開始急了。
第三天,沈無心買了菜做了飯,再去看床上的楚碧城。
她醫術不精,但該會還是會的,有了昨天的前車之鑒,她便不怕被楚碧城條件反射殺了,大膽地去號他的脈。
那脈象沉穩,怎麽看他都只是在休息調息,沈無心便不管他了。
楚碧城是真的極度疲憊了,連日趕路,不休止的任務,帶着身邊的小□□,還有再未踏足的揚州城,無一不是麻煩。
何況他身上的月上海棠發作的日子也快到了。
他閉目時不是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性格使然,他從來不會徹底安眠。
只是她進進出出的聲音,做飯時叮叮當當的聲音,還有靠近他身邊時淡淡的暖香,都讓他神經放松,慢慢地放松了警惕,一覺沉眠。
第三天的晚上,楚碧城從深沉的睡眠中驀然醒來,恍然意識到剛才居然真的徹底睡着了。
暮色幽微,簾帳的陰影籠罩了他半張臉,顯得他表情更加莫測。
推門進來的沈無心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愣了一下,便有笑意從她眼裏直至唇角,“你醒啦?你都不餓的嗎,我都吃了九頓了。”
末了又道,“別說,說不定你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楚碧城看着她熟練地進屋,關門,在桌上墊油紙,放下手裏黑漆漆的一坨,開了火折子,踮起腳尖去點亮牆上的蠟燭。
四周燭火一亮,昏暗的室內瞬間一室暖光。
楚碧城這才聞到她帶回來的東西發出的香氣,臉上的臉色又是平日裏的嬉笑,從床上下來,“你帶了什麽,好香。”
“乞衣雞啊,別碰,我剛烤好的,可燙了。”沈無心用筷子敲開他的手。
楚碧城看着她越來越大膽的行徑,沒有說什麽,只是伸手剝了外面的泥塊和荷葉,露出烤得焦黃的雞來。
他睡了三天,雖然有無我神功調息,但早已饑腸辘辘,不等沈無心拿碗筷他就已經不客氣地吃了。
那雞烤得恰到好處,皮金黃酥脆,肉鮮嫩多汁,肚子裏還包着新鮮菌菇,吸飽了肉汁十分鮮美。
沈無心看着他大快朵頤的樣子,美人就是美人,換了個人絕對沒有這種賞心悅目的效果,“沒想到你也會徒手吃東西。”
楚碧城玩味地看着她,“沒想到你也會做這些。”
繼而不在乎地繼續吃,“再說,這種東西不是這樣吃才有味道麽。”
沈無心聽着他意有所指的話,嘴角微翹,“難道我一路上做得還少嗎?”
楚碧城看着她,但笑不語,繼續吃雞。
她和他印象中的她太不像了。
“這還得謝謝你請的那個小兄弟,還是他給我找地方烤的雞。” 她起身在櫃子上拿了一個簡陋的食盒,打開放在桌上,“喏,我還買了那天的銀耳百合湯。”
“嗯。”楚碧城拆掉了大半只雞,給她舀了一碗,自己喝剩下的。
只是盡管不像,總是有不知道什麽東西,在他心尖一直掃,癢癢的。
沈無心沒喝,把那碗甜湯推給他,“我吃過飯了。”
而且她身上錢也不多,買的也就那麽點,估計他也吃不飽。
“果然滁州城的甜湯才是最正宗的。”楚碧城吃了一口,順手塞了一口給她。
沈無心還沒反應過來就吃掉了,末了才想起那個湯匙是他吃過的。
懊惱地瞪他,他卻還是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吃。
沈無心摸着心口,別跳別跳啊,這家夥只是怕中毒。
只是沈姑娘聰明的腦子一時間沒發現自己犯了糊塗,都吃過了,怕什麽中毒?
等楚碧城吃飽泡了個澡,換上了沈無心給他洗好的“新”衣服,舒服地對着月光眯眼睛,“走了,殺人去。”
說得好像平常老百姓去開工一樣。
沈無心,“......你殺人就殺人,幹嘛又拿針戳我的臉。”
楚碧城這次給她易容多戳了許多針,等她換好衣服看見鏡子裏裴恒的臉,終于懂了為什麽上次他選沈雪鳶的臉了。
被戳是真的疼啊。
兩人出了客棧。
楚碧城頂着岳靈兒的臉,挽着她的手,“走吧,相公。”
沈無心看着過路人豔羨的表情,“......”
楚碧城奇道,“怎麽不高興?這次沒有讓你演娘子了啊。”
沈無心咬牙,“......高興。”
“師叔?”
熟悉的聲音在兩人身後傳來,只是聽語氣像是不願意又不得不叫。
沈無心回頭看去,人群中走出兩個出色的人,同樣的玄衣銀紗,領頭的便是剛才出聲喊住她的周醉語。
至于後面的那個随時要飛升似的人,不用看也知道是墨聞道了。
周醉語似乎不太待見他師叔,和沈無心點了點頭,便像是狗見了肉包子一樣撲到楚碧城那去,“師姐!好久不見,你又更漂亮了。”
沈無心咳嗽一聲,憋住了要笑出來的聲音,惡心到楚碧城她就高興了。
楚碧城喂了她藥,她現在的聲音不用裝也和裴恒差不離。
墨聞道不着痕跡地看了她一眼,才去看楚碧城,少有地沒有管周醉語。
楚碧城不着痕跡地格開周醉語,和“自家師弟”得體地問過好,才牽着沈無心,笑道,“相公,天色已晚,我們還是早些帶師弟們投宿吧。”
後面站着粘人精周醉語,還有眼神似是洞明一切的墨聞道,沈無心明面上配合他演戲。
心裏欲哭無淚——腦殼疼。
——第一卷 ·林深見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