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缺月 02
沈無心放出白鹿圖,明月山莊又放出“真白鹿”的消息,只差路線便可以前往白鹿寶藏了,大家肯定不會輕易放過見到沈無心或是那位“真白鹿”的機會。
各門各派的尋寶隊伍漸漸集結,趁着武林大會的功夫,成群結隊地來到杭州城落腳,就等着一探寶藏真假了。
各方尋寶隊伍都急不可耐地到了杭州城,沈無心一行人卻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走了大半個月。
等他們進杭州城時,白鹿圖的消息早已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明月山莊,走到哪都聽到有人在議論,江湖上出了個仙女姑姑,比原先那白鹿神女美多了,還是食夢仙新收的親傳,算卦一算一個準。
馬車駛入鬧市,沈無心一行人的名字在喧鬧聲中頻繁被提起,本來她還掀開車簾看如今的杭州城,後來聽得多了,幹脆把車簾放下,安安分分在車裏看書了。
馬車開到明月山莊正門,融入拜訪的長長隊列之中。
沈無心終是掀開了車簾,沒見到意料中明月山莊前來迎接的弟子,反而趕車的楚碧城倚着車門,身側還給她留了個位置,似是早知她要出來似的。
楚碧城伸手過來攏了攏她披風的兜帽,順手在她手上放下一卷畫卷。
沈無心一眼便看到卷軸邊那只貘圖騰,擡眸看他,“我師父對我都沒這麽好,你送她什麽了?”
楚碧城伸手摸摸她發頂,道,“你的墨寶。”
沈無心疑惑了一瞬,反應過來,噗嗤一笑,“你居然把那幅烏龜圖送我師父了?”
楚碧城得意地“嗯哼”一聲,低頭在她耳垂偷了一吻。
沈無心低頭拆卷軸,看到裏頭的圖騰和文字描述,唇角勾起狡詐的笑容,為了一幅烏龜圖送她這麽大的禮,這麽看,師父和碧落道人也不是沒戲嘛。
明月山莊以鑄劍聞名于天下,一本明月劍譜,一把祖傳的明月劍,便足以奠定明月山莊的地位。
再者,明月山莊歷代掌門皆是武癡,一心向武林,窮盡一生追求上乘武學,其風骨是正道各派不能比拟的。
沈琅便是一代風骨的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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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即便他已在滅門慘案中慘死,沈琅這名字一出,仍叫武林前輩後輩想起明月山莊高貴的白衣長劍,心中一凜。
只是明月山莊祖上曾有尚郡主的旁支,算得上皇親國戚,絕世神兵又讓山莊歷代積富,加之明月山莊在江南乃至武林的威望,種種種種,無論作為一個門派還是武林世家,都實在不妥。
明月山莊還與清鏡書院不同,從不和朝廷合作,保持着武林正道純粹的立場,因而最後招致滅門禍事,如今一落千丈,也不足為奇。
自沈家滅門慘案以來,種種猜測不絕于耳,自當今聖上到如今莊主都曾有過嫌疑。
只是讓一件事在江湖上沸騰,再讓一件事從江湖上銷聲匿跡,于各派要人都是極簡單的事情,何況是這種牽連甚多的慘案。
事後不過數年,衆人的注意都已被轉移,再沒人在明面上要來刨根問底。
盡管如今沒落了,明月山莊百年世家的基業在那,武林大會依舊在此召開,綿延華美的屋宇雖有了歲月的痕跡,但不掩其大氣的本質。
高大的銀杏古木抽芽展枝,籠罩了半個明月廣場,潇潇細雨中,銀杏葉折射淡淡的金光,随風婆娑,端莊而潇灑。
幾片銀杏葉随樹搖曳而紛紛飄落。
沈無心伸手接住其中一片,樹葉還帶着春雨潮濕的氣息,冰涼一片落在掌心。
楚碧城伸手過來撚起銀杏葉,把那卷畫卷放回她手心,大掌籠罩上她的手,溫暖的體溫蓋過了剛才一瞬的冰冷。
“請諸位出示請柬。”輪到了他們,守門的弟子抱着名冊上前,視線穿過領頭的墨聞道和周醉語,也不看楚碧城,徑直看向沈無心,露出了一瞬迷惑的眼神。
墨聞道出示了無相派的請柬,那弟子還疑惑地看着名冊,企圖尋找。
墨聞道剛想為沈無心和慕容繡打掩護,沈無心便已遞出一份請帖,“沈某是來遞請帖的。”
那弟子不解地看她,身後管家已經先一步接過了請帖——
雲中雪箋,鐵畫銀鈎的字體。
小弟子不認得,他卻是認得的。
好歹也是老管家,他只深吸一口氣,表情便恢複如常,攔住了想追問的小弟子,低頭躬身,“沈姑娘和小友大駕光臨,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馬車跟着墨聞道打頭的高頭大馬進了山莊,沈無心和老管家擦肩而過,微微一笑,客氣的表情像是兩人從不相識。
等他們一行人的身影遠去,下一批客人到來,老管家直起身子,背上已是一背的冷汗。
武林大會共分兩日,頭一日是衆掌門一頓你來我往的寒暄開幕,接着便是各派弟子的比武,只是頭一日比武的弟子多是無明小輩。
到得第二日,大家便有幸來看武林各派年輕高手過招,大飽眼福。
沈無心趕了一路,第一日幾乎睡了過去,第二日晌午時分,才和楚碧城兩人悄悄地上了慕容繡給他們安排的席位。
場上比武已近白熱化,最後兩位高手正為甲乙之分争得火熱。
沈無心進場便看到不遠處攥着彎刀盯着場中的慕容繡,再定睛一看,場內果然是孟念心和墨聞道在打。
沈無心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孟念心的招式,少年還年輕,內力自然是不及墨聞道的,只是那招式詭谲陰狠,和在清鏡書院所見的孟珏的招式相仿。
這下她倒是相信孟珏是把他當徒弟在教了。
墨聞道意在比武,顧忌頗多,孟念心卻一心為弑,心無旁骛,即便墨聞道內力在他之上,也稍有不敵。
電光石火之間,不知哪來的一個孩子從觀衆席上摔下,恰好摔往鬥在一處的兩人。
墨聞道和孟念心均是全力出招,此刻收勢已晚,墨聞道眼疾手快地轉了方向,以肩替孟念心承了那一道琴氣,抱着孩子滾了一圈,才飄然落于臺下。
勝負即分。
孟念心毫無懸念地勝出。
場上呼聲熾烈,但孟念心卻笑不出來,明面上是他贏了,可墨聞道卻還是聲望所歸。
俠女們上前向他道喜,他卻看向了臺上被衆少俠俠女圍着關切的墨聞道,沉了沉氣,才向身周的俠女們露出笑容。
臺上。
慕容繡方才沉如水的臉色卻更沉了,一雙明眸黯淡。
雖然知道這是他的坦途,但這也是與她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她甚至開始想,難道她當初離開孟家,順從內心前往苗疆開山立派,是真的錯了嗎?
晚間,山莊設宴款待各派要人,其中自然包括了墨聞道。
墨聞道名義上是和他們一起來的,一行人也都被邀請了,而且點名邀請了沈無心。
沈無心不疾不徐地換上她常穿那套黑底銀杏紋的衣裙,帶了畫卷便跟着去了。
晚宴設在嗣音樓。
沈無心一行人被安排在主座旁的一桌,慕容繡剛落座便笑了,“這是生怕我們不知道今晚她要找茬?”
沈無心莞爾,“誰找誰的茬還不清楚呢。”
人群議論紛紛,有讨論今日下午的比武的,更多的是讨論沈雪鸾和無心道人的,顯然白鹿寶藏比武林大會的誘惑大得多了。
一襲白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徐徐漫步進來,衆人議論瞬時靜了下來。
那姑娘白紗蒙了下半臉,動作溫雅賢淑,腰間配着一把酷似斷雪的長劍,還真有幾分大家預料中的“沈雪鸾”的風采。
雲想容坐在主座,她落座于雲想容旁側,柔聲問候了衆人,才回首看沈無心,像是才發現她一樣,“沈姑娘也來了呀,聽說你是我師父的新弟子,我怎麽不知道?”
她身側的雲想容微微不悅,伸手按下她想要起身過去的動作,“鸾兒,你也太客氣了,此人冒認你師父的弟子,招搖撞騙,方才甚至有人說此女才是你的荒唐言論,簡直胡鬧。”
“說不定還真是呢?誰能證明現在的大小姐是大小姐?”剛才說了“荒唐言論”的那人低估了一句,被長輩拉了回去。
“不得無禮。”
“且聽雲莊主怎麽說。”
雲想容渡步走向沈無心,似是沒看到楚碧城沒有溫度的視線,“這位無心姑娘,你說你是食夢仙的徒弟,身懷白鹿圖和寶藏路線,你要如何自證清白?”
沈無心微微一笑,問道,“我為什麽要證明自己清白?”
慕容繡有趣地看向她,沈無心彎唇的弧度加深,“我本來就不清白。”
廳內衆人嘩然,慕容繡卻輕笑了一聲,兀自搖了搖頭,只覺今日下午自己的想法可笑。
是她着相了。
“無心道長這麽說,是承認了當日害死沈冕一事嗎?”
“還有,有人說今年初春揚州城的屠村慘案。”
“去年大冶湖投毒案據說也是她做的。”
...
“那個,你真的不是沈雪鸾嗎?不是的話,座上這位大小姐是你的師姐本人嗎?”
她一句話出口,人群中問題如雪片飛來,和她有關的、頂着她名頭作案的、嫁禍于她的種種案件紛紛被問出。
沈無心待他們問完,自第一個問題開始回答,“沈冕一案,至今也沒有直接證據不是?當時唯一的證人所見的是沈雪鳶和驚蟄公子,難道不應懷疑明月山莊和摘星樓?”
她頓了頓,才接着道,“若從動機而言,沈冕貴為皇商,無心一介民女如何能接觸他?有什麽動機殺他?最有動機的,難道不是當初他為其作證的雲夫人嗎?”
她一句話讓廳內炸開了鍋,她還垂眸斂目,“無心實在不懂為何這也能怪到我身上來?接着是那初春揚州城屠村慘案......”
她一樁樁一件件地細細分析,衆人雖有傳聞為證,在她說完後,卻發現的确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言,并無實際證據,反而她所說的人馬腳盡露,證據要抓還真能去查查的。
在座衆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盤。
還有一年輕弟子不依不饒,問道,“那你和沈雪鸾的關系,要作何解釋?你怎麽證明你不是她?還有座上這位大小姐,我們怎麽知道她就是真的沈大小姐呢?明月山莊百年正統,難道還能讓人混淆血脈?”
“沈大小姐有無妄神功護體,七歲便臻至化境,實乃武學奇才。”沈無心坦蕩蕩伸出手腕,“諸位盡可檢查,我是否有那等本事。”
在場的人武學造詣均屬上乘,自然不用去把她的手腕便看出了她身上筋脈盡毀、丹田空蕩蕩的狀況。
既然沈無心證實了她并非沈雪鸾,便輪到剩下的那個“沈雪鸾”來驗證了。
沈無心不去看也知道她肯定沒有的,也不打算接着看了。
她把手中卷軸一松,畫卷展開,俨然是傳說中的紅蓮令圖騰。
只是衆人對此一無所知罷了。
“要開啓寶藏大門,此令是關鍵,若是諸位信得過我,自可去尋來,無心自會為有令之人開門。”沈無心信口雌黃,說得頭頭是道,見衆人都或直接或間接地盯着那畫卷,才緩緩道,“至于明月山莊百年風骨,又怎麽只是血脈能傳的呢?若是如此,沈家早在十一年前便滅了。”
說完,她便信步出了門,衣袂被夜風吹得飛揚,她卻沒有回頭。
不說她身邊跟着楚碧城,即便沒有,這下卻沒人去追她了。
她這話說得耐人尋味。
不少人還在推測她話中的意思,驚疑沈莊主的後代傳承;另一些人卻頗受觸動,思及沈家的氣魄和魄力,的确不僅僅是血脈可傳承的,只要有那份心,誰不是明月山莊的傳承人?當初武林大會不也正因此而舉辦?只是如今的局勢和糾結所在,與此兩相對比,實在顯得可笑至極。
沈無心一走,衆人沒了目标,便開始議論起座上的“沈雪鸾”來。
“方才無心道長說那些慘案非她所為,那難道是這位?”
“嘿,這丫頭怎麽看也沒有無妄神功,我看不過是雲想容拿出來的擋箭牌罷了。”
“那……到底是誰做下那些惡事?”
“嘿嘿,說不定是魔教呢。”
他們嘴裏的“魔教”并無确切名稱,也無确切位置,只有傳言道魔教遠在海上,是近年才進犯中原的。
雖如此,魔教的事跡卻在武林中流傳已久。十二年前的孟家滅門案,便有傳言是魔教所為。自那時起,魔教便在中原越發活躍,不少無主命案都被納入魔教的事跡。
若是沈無心在此,肯定會多看說出這調侃的人兩眼,只是她已走遠,便無此一說了。
回去的路上。
華燈歌舞被她和楚碧城抛在身後,路上徒留明月相照,靜谧得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蟲鳴。
沈無心看似冷靜,手卻還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是興奮,是殘留的恨,是不甘,是緊張,也是趨于淡然。
她握了握拳,沒有止住那顫抖,便任它顫着,只是下一刻那只手便被溫暖的大掌籠罩住了。
小姑娘側目看過去,貓兒眼帶了些少有的茫然和愁緒,只是下一刻那複雜的感情便化為驚訝和羞惱,“啊——你幹什麽——放我下來——”
沈無心猝不及防被他背在背上,一只手被他牽緊,另一只手條件反射地環上他的脖頸。
楚碧城側過頭,紅唇在她臉側印下一吻,“沈家的風骨那麽重要,當然要好好背着。”
沈無心微微一怔,繼而笑彎了眼睛,身子放松趴在他背上,下巴擱在他肩膀,“你是不是怕我想不開呀?”
“怎麽會呢。”她呼吸近在咫尺,楚碧城回頭親了她一口,似笑非笑地看她,“我還怕那群老家夥想不開呢。”
沈無心噗嗤一聲,在他背上笑出了聲,身子笑得顫抖,腦袋在他頸窩拱着。
楚碧城颠了颠她,把她背穩了。
月色長長一道劃過已有百年的青磚路,幾片銀杏葉落在上頭,模糊了兩人漸遠的背影。
——卷三:再泊畫橋·完——
崇寧三年。
攬月居,書房。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一身白衣,類似男裝的款式,袖口衣擺以銀線繡着修竹,乍一看好一個世家小公子,正在書案後坐得筆直,落筆如風地寫着字。
穿着同樣白衣的男子立于她身後,腰間別着一把鎏金長劍,眼中不知在思考什麽,一言不發。
“爹爹,我還要抄嗎?”小女娃仰頭問,貓兒眼圓溜溜的,手腕雖然累了,卻不會在沒有男子命令下放下。
那男子正是沈琅。而他腰間別着的,正是赫赫有名的明月劍。
聽到大女兒的問題,他低頭看向女兒抄寫的《雙鹿經》,那是妻子從離霜宮帶來的,和女兒身上的鹿靈相關的身世和用法,裏頭一應俱全。
沈琅道,“再抄一本吧,阿鸾要邊抄邊記。”
雖然很累,而且她早就把這本經書背下來了,但沈雪鸾還是點頭道,“好,阿鸾歇會就抄。”
沈琅看着女兒點漆般的眼睛,緩緩蹲下身來,和女兒平視。
他從前一心忙着鑽研武學,成親後又忙着和妻子一起鑽研雙鹿圖,幼女是他親自教導的,還能常見幾面,這長女卻是交給食夢仙為徒,一年也就見這麽幾面。
如今孟家又發生了如此慘事,他和思君鑽研出的雙鹿圖恰好能派上用場,陪伴她的時間便更少了。
不知不覺,他才七歲不到的大女兒就長成這麽獨當一面的奇才了,而這一切他都沒怎麽參與。
沈琅沉吟片刻,千言萬語到了喉間,最後不知該說些什麽,只道,“阿鸾,無論将來發生什麽,無論你成了誰,也不要怕,只要阿鸾明白自己的使命,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沈雪鸾看着欲言又止的沈琅,不解地歪頭,“爹爹?”
“阿鸾會明白的。”沈琅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只是伸手摸了摸女兒的發頂,又變成了平時沈雪鸾熟悉的那個爹爹,道,“爹爹還要去處理孟家.....的事情。你在家乖乖的,不要再和慕容繡那丫頭胡鬧了。”
沈雪鸾早習慣了爹娘常年不在家,等沈琅一走,便收起了那一疊她抄出來的《雙鹿經》,拿起斷雪劍,從窗戶一翻,像只蝴蝶般消失在窗棂。
地貘坊。
庭院裏,沈雪鸾斷雪放在一旁,趴在師父的膝上,告訴師父爹爹今天說的那些奇怪的話,還抱怨爹爹把她關在家裏。
只是食夢仙這回卻沒有和她一起胡鬧,只是摸摸徒弟嫩滑的臉蛋,“你爹爹倒是做的沒錯,你以後也別随意出門了......離孟珏那孩子遠些。”
沈雪鸾不解地擡頭看食夢仙,不明白為什麽連師父也這麽說,心裏總有山雨欲來的感覺,只是她的年紀還不能理解這感覺因何而來。
食夢仙把地貘坊布置得頂美頂舒适,比起攬月居,她更愛呆在這。
她窩在師父懷中,師父的手一下一下順着她的發,很快便被睡意俘獲。
快沉入深眠前,她依稀聽到師父的呢喃,“小阿鸾,人生而孤寂,四海皆可為家......當須記,吾心安處是吾家。”
——卷三:再泊畫橋·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