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斷雪 02

清晨的樊樓,正是一日最安靜之時。

一夜歌舞初歇,藝伎剛剛歇下,恩客們尚在溫柔鄉中纏綿,只有零星粗使小童為早行的客人們打點車馬和朝食。

樊樓不遠處,賣朝食的小攤白煙如雲,香霧冉冉。

沈無心在這住了幾日,早就對常州哪樣小吃好吃、哪樣是專門騙外鄉人的熟門熟路了,此時她正在小攤前熟練地點着朝食,不時看看樊樓的門口。

不是她多心,而是這幾日孟珏到了常州後,明裏暗裏對她和墨聞道百般示好,江湖正道看在眼裏,不少原本對沈無心不妥的門派都悄悄改變了立場。

也不知道他這是要再次颠倒輿論,才先打預防針呢,還是意見動搖了,以退為進。

不論如何,她對清鏡書院和孟家的意思從未改變。

沈無心看了眼只有寥寥客人的店門口,才松了口氣伸手接過攤主遞來的朝食,沒曾想剛回到她選好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孟珏端詳着她绾起的青絲,淡道,“你嫁他了?”

他雲仙衛遍布揚州至杭州的商路,沈無心就不信他不知道此事,這會他見她的第一句話卻是這等顯而易見的事實。

他舉手投足爾雅得體,眉宇間淡然的笑意顯得整個人神秘孤高,儒雅和冷峻并重,乍一看的确是盟主之才。

但沈無心卻知道他刻意隐瞞的各種劣跡,這麽個谪仙般的人物,內裏實在是腐爛得徹底。

沈無心無意和他糾纏,連椅子都沒拉開,只以相似的神态回看他,從容一躬,“施主,你着相了。”

語罷也不入座,帶着朝食轉身走了,回樊樓去了。

樊樓大廳。

楚碧城正從樓梯下來與她會合,身上披風松松地披在肩上,顯然剛起身随手搭上的,這會看到她提着朝食氣鼓鼓地往回走,視線不由往她來的方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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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心沒注意他的視線,見了他衣擺便順勢扯扯他袖子,“我們回去吃吧。”

“嗯。”楚碧城跟着她上了樓,步伐不疾不徐,沒忙着跟上她,反而邁上二樓前側目睨了孟珏一眼,眸中已無剛才的溫存,那眼神叫人看了背後生寒。

孟珏與他視線相觸,卻只是微笑依舊,還伸手捏起茶杯抿了口茶。

二樓的雅間裏。

楊思思正興高采烈地和跑堂八卦今日樊樓的節目。

“你們的天街燈節和應天府樊樓的有什麽不同?”

“唔,小的不敢擔保完全一樣,但燈師都是出自同門的大師,蘇杭一帶不少名仕都會來咱們常州觀看的。”

“所以燈是和樊樓的一樣的咯?”

“可以這麽說,客官今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嗯,我是要去看看,你說這燈是一樣的,那效果是不是也一樣啊?”

燈市總是包含着人們對未來和如今的美好寄托的,天街燈市也不例外。

應天府樊樓的天街燈市之所以讓人趨之若慕,自然也是因為其庇佑人長壽安康、多子多孫、姻緣美滿的效果顯著,讓人們對此深信不疑。

只不知這常州的天街燈市是否也有同等效果?

跑堂一拍胸脯,給楊思思打包票,“客官今晚來看,挑燈祈福,保證您有求必應。”

楊思思被哄得眉開眼笑,開始掰着指頭暢想今晚要許的願望。

雖然不是應天府的正統,但寧可信其有嘛。

旁邊的慕容繡早過了相信天街燈市的年紀,這會正邊用早膳邊百無聊賴地應着楊思思的話。

應天府天街燈市靈驗,也只是因為香客衆多,自然靈驗的多,而且不靈的也不會怪到這上頭來,最後自然只剩好口碑。

楊思思見拽着她去不可行,又拽着周醉語來一起游說她。

慕容繡看着小丫頭興致勃勃的樣子,一時間像看到當年自己,應了聲,“好。”

目睹全程的沈無心笑而不語,正要悄悄和慕容繡鬧一鬧,孟念心卻站在了雅間門外,朝她行了個禮,才捧着禮盒入內。

他先和慕容繡一笑,才謙恭地對沈無心道,“沈姑娘,我師父命我來送上燈市門帖,邀您今夜共賞天街燈市。”

燈市門帖如其名,是邀約之物,在應天府樊樓,這多是男子邀請閨中女子所用。

在座的人都住在常州樊樓,自然有進入天街燈市的資格,孟珏此舉似乎多此一舉,更別說沈無心已經嫁人了。

但門外的正道們顯然不這麽想的,衆人一聽此言,似乎從中窺伺到盟主的立場般,各自心中打起了小算盤。

沈無心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一影響,眉頭不自覺蹙起。

孟念心卻不給她反駁的機會,留下門帖就走了。

那跑堂也是個懂看眼色的,方才和她們聊得投緣,此刻見了沈無心的表情,主動提出,“我與那房的人破熟,不若我替客官送回去?”

沈無心扯扯楚碧城袖子,他本還盯着那邊視線收了回來,那一瞬的殺意收斂,看了跑堂一眼,沒有拒絕他的提議,還道,“出了什麽事報我名字。”

“好嘞。”跑堂捧着禮盒出了門,去對面敲門去了。

沈無心本還蹙着眉,楚碧城這麽一折騰,她眉心舒展,反而繼續笑着用朝食了。

若是換作以前,楚碧城絕不會做這麽麻煩的事,估計剛才孟念心來時便已沒命回去了,至于那個跑堂,也會被他順手解決。

楚碧城變了,他自己也明白。

他不再看對面的狀況,垂眸看晃着腳丫吃早飯的小姑娘,她在他身邊,讓這變化來得安然,也讓人變得強大。

不是以前那種冷清的強大,而是有了歸屬和所守所重的強大。

......雖如此,該吃的醋還是得吃的。

入夜,天街燈市從樊樓一路蜿蜒全城,當真“春滿天街夜色酣,绮羅香結霧漫漫”,“寶騎驕嘶金騕褭,翠翹醉倚玉闌幹。”

水上燈影如夢,正中的主樓頂端,人群擁擠,大家都在競猜最貴的那盞燈謎,雖不抱希望,不過試過也是有沾過喜氣的。

“這獎品是什麽?”

“天歲簪啊,官人是外來的吧?本地人都知道。”

“這天歲簪有什麽玄妙?讓你們心向往之的。”

“哎呀,瞧您說的,好兆頭,大家都向往嘛。”

“哎,你不知道,這天歲簪的燈謎都放燈市這麽多年了,就沒人猜對過。”

“哇,這麽久了,那得積了多少福氣?”

“嘿嘿,不然我們也不在這擠呀。”

“‘池裏不見水,地上不見泥,唯有佳人孑立。’,出這謎面的也是個別致人。”

楚碧城本是被沈無心撺上來買花燈的,聞言在人群前停頓,随手寫了個謎底,遞給收紙條的小童,便提着燈下樓了。

沒等他走過拐角,小童便抱着個鎏金紫檀木盒子追了過來,“客官,客官,等等!”

楚碧城聞聲側目,小童定睛看了眼他手中最普通的花燈,愣了一下,才遞上鎏金紫檀木盒,“這是我們攤主給您的。”

木盒攤開,裏頭躺着的正是那支天歲簪。

楚碧城表情依舊,一點不意外,把天歲簪收入囊中,拾級而下,剛到一層,便有一錦袍的中年男子搖着紙扇等着他,“賢侄啊,我道是誰能猜出我的謎面,我就知道是你。”

楚碧城淡淡點頭,“侯爺。”

碧落道人少時曾為了《洞若觀火訣》和他一友人替他定了娃娃親,那友人便是駐紮泉州的忠勇侯。

泉州離此不遠,他入住樊樓時已有預感,這樓約莫是忠勇侯在這建造的,待見了謎面,便徹底确定了。

本來他不欲多事,但聽到那群人的議論,思及樓下等着他的小姑娘,還是動了心。

這會見到忠勇侯雀躍的眼神,才有些後悔了。

楚碧城視線飄向人群,搜尋着沈無心的身影。

忠勇侯的熱情只增不減,“我遠看還以為認錯了,沒曾想真的是你,你小子可變了不少。”

他印象裏的楚碧城還是當年奈何軒裏那個不馴的少年,如大漠飛沙一般抓不住,終将在浩渺天地間無目的地飄散。

長大以後的楚碧城也不負他當初的預言,在江湖中肆意生殺,從心而為,無所牽挂,于是他也徹底打消了把女兒牽線給碧落老兒的徒弟這念頭。

只如今看來,這小子卻變了個人似的,身上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氣,成為凡塵衆生中的一員,會為他人有所挂礙,有所顧忌,也會因他人而神傷。

忠勇侯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楚碧城,十分滿意,心中計劃漸漸成型。

楚碧城沒有關心他的表情,視線還在人群當中,只應付了幾句,便回首去人群中找沈無心了。

他在人群和燈海中穿梭,最後在上游水邊找到了捧着花燈的小姑娘。

沈無心在上游蹲着,伸長手努力把花燈推遠,紅披風随着她動作落下一角,指尖在水面留下圈圈漣漪,如海花燈燈影如夢,給小姑娘的側臉染上一層搖曳的輝光。

周圍人來人往,亦有不少放花燈的少女集結在她附近,擋去了拐角處的一角青衣。

“不等我?”

楚碧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沈無心吓了一跳,伸手一推把花燈推遠,才回首笑看他。

楚碧城伸出手,她搭上他掌心,就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來,笑道,“讓你看到就不靈了。”

而且她本就是想悄悄來寫的,想起花燈上那一長串,再叫他知道,怪羞恥的。

“下次再到處跑,回去妾身肯定好好伺候你。”楚碧城咬重某兩個字,不客氣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才攬上她的腰。

“痛啊。”沈無心霧蒙蒙的眼睛瞪他,燈火映着,貓兒眼顯得格外亮。

楚碧城低頭在她微紅的眼尾落下一吻,伸手摸摸他方才打的地方,笑道,“可能長尾巴了吧。”

沈無心不客氣地拍開他的爪子,“你才長尾巴。”

楚碧城長臂粘着她,順勢把她攬進懷裏,拖長聲音“嗯”了一聲,“可不是嘛,都是娘子的傑作。”

沈無心想起她的“傑作”,無言地開始陷入悔不當初的情緒中。

只有他搬出那個紋身來,她總是沒法反駁的。

兩人沿着青磚路往下游走,依偎在一塊的身影漸行漸遠。

青磚路的拐角處,那一角青衣轉身往反方向走去,融入人流中,很快也消失不見了。

淩晨,樊樓喧嚣不散,歌舞依舊。

雅間內。

雲仙衛禀報完今日要聞,剛剛離去。

寒露在屋頂上守着們,新上任的霜降一躍而至,落在她身邊,彙報着雲夫人今兒的行蹤,完了感嘆道,“樓主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可真是,妙.......嗷嗚?”

他話未說完,寒露已經眼疾手快地點了他的穴,“不得妄議樓主。”

寒露驚恐地盯着屋頂,這一任霜降剛剛晉升至此,還不懂事,讓她經歷了久違的恐懼,所幸孟珏并未有所行動。

屋內。

孟珏撫觸着古琴無夢本應有弦的地方,邪功讓他氣血不穩,即便是端坐着也十分痛苦,但他表情清雅依舊,眼神盯着窗外出神。

以退為進?

他眼前恍惚看見清晨沈無心說着“你着相了”的一颦一簇,阖了阖眼,才抽出雲仙衛方才報上的紙條,其中一條寫着楚碧城猜的謎面——“池裏不見水,地上不見泥,唯有佳人孑立。”

他摩挲了一會,才抽出下面那張楚碧城寫的謎底。

那飄逸不失銳利的字體一如從前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她”。

孟珏手一松,似是被刺到了一般,才蹙起眉,伸手撥動無夢,紊亂的內力自手下從琴弦散出,又回到他身上,讓他傷上加傷。

似是無意的,又似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沒說錯,她該是獨善其身,縱觀全局的。而非如今這般。

他正閉目調整思緒、調理內息,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和摔碎東西的聲音,繼而便是雲仙衛在門外禀報,“盟主,公主殿......小房子公公那邊又來請您了。您看......?”

孟珏深吸一口氣,睜開雙眼,眼底無悲無喜,表情恢複如常,起身出門,“你們下去,我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曹邍《燈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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