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選秀結束之後,趙踞別了顏太後,帶了太監先走了。
太後則意猶未盡,滔滔不絕地同方太妃閑聊方才見過的衆家女孩子,評點哪個貌美,哪個看起來像是性情溫順的,又有哪個似好生養之類。
另一邊,朱太妃則悄悄地去将朱冰清拉住,詢問她的臉到底怎麽回事。
在場之人當然并非傻子,都看出朱冰清是說謊,只不過不肯說破罷了。朱冰清見姑母私下裏問,這才将之前遇到鹿仙草,一言不合給她打傷的事說了。
朱太妃聽後又驚又怒,說道:“我以為宮內誰這麽不長眼敢碰你,原來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毛丫頭。”
朱冰清委屈道:“姑母,當初她還大逆不道的對皇上動過手呢,徐太妃都給賜死了,怎麽還容她在宮內這樣嚣張?”
太妃聞聽,左右看了看,才拉着朱冰清道:“快別說了。以後千萬不要提賜死這件事了。”
“為什麽?”
當初徐太妃給“賜死”之後,小皇帝的性子一度變得很陰沉難測,甚至莫名地把前去送毒酒的太監們以及伺候太妃身邊的人都給殺了,要不是太後勸說,只怕死的人更多。
對此,大家暗中猜測,覺着皇帝大概是太恨徐太妃的緣故,所以“恨屋及烏”。
因此連提都不敢多提。
朱冰清捂着臉,嘟嘴道:“我就是不服氣,她憑什麽還活着,早該給碎屍萬段的!”
朱太妃道:“行了,不用總惦記着這種事,只要你進了宮,得了皇上的寵幸,要做什麽不成?何況這鹿仙草如今不過是個不得勢的小宮女,要拿捏她還不容易?”
朱冰清喜出望外,拉着太妃的手問道:“姑母,您要替我出氣?”
太妃冷笑道:“竟敢打我們朱家的人,我若不給她點教訓,豈不是讓宮內的人都小看了咱們?”
***
且說小鹿姑姑捧着徐太妃的故衣回到冷宮,進了門,卻并不忙着燒了。
将衣裳一件一件在自己的床鋪上擺好了,伸手鋪平,連一個褶皺都不放過。
徐太妃身故之後,她所住的紫麟宮的人幾乎都給皇帝殺光了,且皇帝也沒有其他的旨意,因此一些舊物便仍放在宮中不曾動過,也沒有人敢去碰。
小鹿撫摸着衣裳上柔軟的緞面,徐太妃是個不愛熱鬧的人,也不喜大紅大綠,衣裳多數都是素淡的顏色,繡花都很少。
小鹿捧回來的這些衣裳也多是粉白、銀灰等,可獨獨這一件卻是罕見地繡着豔紅色的碧桃花的天藍色雲錦緞袍,因色彩搭配得當,卻一點俗意都無,反而顯得極為嬌嫩雅致。
小鹿姑姑記得,這是在徐太妃二十五“大壽”的時候,尚衣局特意進獻的。
不錯,徐太妃徐憫,是先帝所納的最後一個妃子,也是後宮內年紀最小的後妃,甚至她薨逝的時候,也才只有二十六歲。
小鹿望着雲錦上頭那團團錦簇喜氣洋洋的碧桃花,眼睛慢慢地紅了起來。
終于她把心一橫似的,将這件看着便極為華貴的袍子抓在手中,提着走了出門。
冷宮內住着的,都是些不得寵或者犯了錯的妃嫔,除了先帝的後宮外,甚至還有太上皇時候的幾名妃子,因為深宮寂寥、度日艱難,這些女子多半都已經有些瘋瘋癫癫的不太正常。
但其中有一個最為特殊。
在破舊的屋檐底下,一把破破爛爛的紫檀木圈椅上,坐着個衣着褴褛的女子,頭發有些蓬散。
她手扶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眼神漠然而呆滞地看向前方。
雖然神情異樣,但是若仔細看去,便能看得出她的容貌其實很美,而且隐隐帶有一種凜然無犯的高貴之氣。
這位不是別人,正是先帝之前親封過的孝正皇後張氏。
之前先帝病危之時,太子突然墜馬身亡,張皇後聞訊之後昏死過去。
等她醒來,先帝已經傳了幾位輔政大臣,竟然改立了四皇子趙踞為太子。
雙重打擊讓張皇後失去理智,甚至不顧一切沖到先帝的病榻前痛哭質問,這也加劇了先帝的病情,先帝指着張皇後,吐了幾口血,之後不多久便駕崩了。
禦前失儀,危害到龍體,加上太子已故,張皇後徹底失了人心。
所以在先帝駕崩之後,蔡太師拿出先帝遺诏說廢皇後為庶人,亦無人敢出聲。
在趙踞登基之後,張皇後的神志已經漸漸不太清醒,便順理成章的遷入了冷宮。
鹿仙草拎着那件錦袍走到張氏身邊,将袍子丢在她的身上。
張氏看也沒看一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院子的角落。
小鹿姑姑抱着雙臂道:“近來倒春寒呢,這是徐太妃的遺物,娘娘且穿着禦寒吧。”
張氏身上只穿着兩件單薄而破爛的冬衣,宮內盼着她死的人大概不少,自然也不會格外照拂。
鹿仙草說完之後,轉身就走了,回到房中又把剩下的棉衣都拿了起來,走到冷宮中其他廢妃們的房中,依次丢給她們。
這些女子很久不曾見過新衣裳了,雖然心性迷糊,看了新鮮東西,仍是狂喜不禁,但反應不一,有人狂喜大笑,有人悲從中來竟然大哭。
很快仙草就送完了衣裳,走到廊下的時候,卻見廢後張氏抱着那件緞袍,手指撫着上頭精細的栩栩如生的繡花,口中喃喃低語着什麽。
仙草走近了幾步,卻聽張氏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小鹿姑姑悄然聽着,臉上露出了一種奇異的表情。
她将目光從張氏跟那袍子上移開,心中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正默然出神,卻聽到張氏叫道:“你也要來害本宮,你這瘋子,給本宮滾開!”
小鹿姑姑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張氏,卻見她已經将那件錦袍扔在了地上,正惡狠狠地盯着自己。
仙草嘆了口氣:“娘娘,你這樣是會凍壞的。”
張氏睥睨她一眼,傲然道:“本宮有皇上的隆恩,神佛庇佑,誅邪不侵,你這妖精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鹿仙草目瞪口呆,終于俯身将那袍子撿了起來:“你不要算了,這樣好東西,我還不舍得給人呢。”
張氏哼了聲:“你不用陽奉陰違的,本宮有眼睛,是真忠心還是假意逢迎,都看得出來!”
小鹿聽了這句,心中一動,轉頭看向張氏。
張氏卻突然拍着椅子,嚎啕大哭起來:“彤兒,我的彤兒,你死的好冤啊!母後會替你報仇,母後即刻傳金甲銀甲,六丁六神,黑白無常,左右護法,把那些作奸犯科見不得人的奸佞一一拿下!”
小鹿翻了個白眼,拎着那件袍子回到房中,将袍子上的灰塵小心撣去,仍舊規規整整地疊好,放在了床頭的破櫃子底下。
***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小鹿抿了半口,搓搓手,把牆上挂着的鏟子摘下。
過了冬,地氣漸暖,雖然這數日春寒料峭,但比剛剛度過的那個令人難耐的嚴冬來說已經好的太多。
冷宮本是雜草叢生,西南角上卻神奇地給鏟平了一塊兒。
小鹿拎着鏟子來到牆角,繼續去翻那塊地。
屋內的廢妃們聽見動靜,像是看戲一樣都冒了出來,或三三兩兩地擠在廊下,或坐在臺階上,笑嘻嘻地看着她動作。
有人說:“那瘋子又開始瞎鬧了。”
又有擔心:“她會不會哪天發起瘋來,用那個鏟子把我們都殺掉啊?”
小鹿嚓嚓地鏟土,看見灰褐色的泥土在鏟子底下翻出來,露出新鮮的內裏。
她擡手抓了一把冰冷有點略幹的泥土,粗糙的土塊在掌心裏摩擦,是一種真實活着的質感。
給冷宮內的女人們呼為“瘋子”,其實是有緣故的。
當初小鹿才給扔到冷宮後,整天呆呆愣愣,不言不語,她雖然給救活過來,卻仍如同死透了般。
直到那天,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下了一場春雨。
小鹿姑姑好像給那聲雷驚醒了,她行屍走肉似的走出房門,拾級而下,木木讷讷擡頭看天。
冰冷的春雨從天而降,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臉上,順着臉頰往下,蜿蜒攥緊了脖頸裏頭。
她的眼睛也給雨水迷了,整個人站立不穩,跌坐在雨水之中。
她不曉得躲,也不知道離開,雨水沖刷着她的頭臉,身體,從裏到外,地上的泥土給雨水沖的松動,小鹿的手在地上摸來摸去,握住了一把土。
她看着手中黑黝黝的泥土,突然慢慢地開始笑,雨水從她的發鬓零落,在臉頰上亂滾,看着卻像是大顆大顆的淚珠。
從那時候起,小鹿姑姑才好像真的“活”了過來。
也是從那時起,冷宮中各位娘娘開始叫她“瘋子”。
小鹿低着頭,吭吭哧哧地鏟土。
手有些疼,手腕略酸,正要停下來歇會兒,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仙草。”
是個男子溫柔敦厚的聲線。
屋檐底下正在呆看小鹿翻土的廢妃們突然興奮,有癡癡傻笑的,有嬌羞滿臉的,還有開始跪地行禮:“臣妾恭迎聖駕。”
只有廢後張氏仍是凜然坐在那把圈椅上,似乎對此不屑一顧。
冷宮的門給打開了半邊,小鹿看見了一張清隽端方的臉。
蘇子瞻頭戴忠靖冠,身着一品文官的大紅色白鶴補服,笑容清朗地立在門外。
看着小鹿滿手泥灰,蘇子瞻卻并不覺着驚訝,只笑着把手中的一個布囊遞了過來,說:“裏頭有你要的東西。”
小鹿把手在身上擦了擦,這才接了過來:“多謝蘇少傅。”
蘇子瞻道:“這不算什麽,你好好的,以後要什麽東西,只管請他們去告訴我。或者自己去找我都成。”
小鹿正覺着那布囊沉甸甸的,聞言道:“我可不敢多勞煩蘇少傅,只怕給人知道了會連累您。”
蘇子瞻溫聲道:“不用說這些見外的話。徐太妃娘娘不在了,我照顧你些是應當的。”
小鹿強笑道:“那就多謝蘇少傅啦。”
她正要轉頭走開,蘇子瞻忽地問道:“對了,今天是皇上選秀的日子,你沒出去看熱鬧?”
小鹿眨了眨眼:“我只知道今年的秀女們都很出色,只怕皇上會很滿意。”
她說完之後,仿佛覺着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一吐舌道:“少傅,我們閑話,您可別對旁人說啊。”
蘇子瞻笑道:“我豈是那種多嘴的人?”
這會兒,那高呼恭迎皇上的廢妃已經大膽靠近過來,冷宮門口的太監陪笑說道:“蘇大人,咱們該走了呢。”
鹿仙草也忙着關門:“少傅快去吧。”遲了的話,這些女人只怕要過來把他吃了。
送走了蘇子瞻,仙草回到屋內,把布囊裏的東西都倒了出來,除了兩包看不出什麽的東西,竟還有一大包沉甸甸的點心,除此之外,還有一本書。
小鹿把那本書翻看了會兒,皺皺眉,扔在旁邊。
此刻有兩個女人立在門口眼巴巴地看着她,小鹿将那包點心遞給她們:“拿出去跟大家一塊兒吃。讓皇後娘娘也吃一塊。”
兩人歡天喜地地捧着去了。
***
皇帝趙踞觀完了選秀,帶了太監出熙德殿,本是要回寝宮更衣再去練習騎射。
經過太華殿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一道身影往宮門外走去,趙踞問貼身小太監雪茶:“那看着像是少傅?他怎麽才出宮?”
雪茶遠遠地瞥了一眼:“少傅年紀大了腿腳慢也是有的。”
趙踞不由分說給了雪茶頭上一巴掌:“你是不是發昏了!他才過而立之年,就老态龍鐘了?”
雪茶忙扶着帽子,慌裏慌張回答:“那興許是有什麽事耽擱了。”
趙踞也懶得跟他多說,繼續負手往前,正從太華殿廊下繞過,聽到門內有人高聲嚷道:“這下可真的要完蛋了!”
趙踞眉頭一皺,不由站住腳步。
隔着門扇,又有個聲音說道:“這鹿姑姑真是不怕死,今兒偏又招惹了朱太妃的侄女兒,我看咱們這賭注要改一改了。”
“是啊,太妃動動手指頭,她就死的更快了,我看着賠率應該改做一賠六。”
“那你賭她最快什麽時候死?半個月,還是三五天?”
大家哄笑起來,有說兩天,有說不至于這樣快,至少得十天半月,紛雜吵嚷,莫衷一是。
正在熱鬧之中,“啪”地一聲,竟是殿門給人一腳踹開。
有個陰冷的聲音咬牙切齒地響起:“朕賭她立刻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