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挽江侯記下一個人名,以便調用各級府衙排查戶籍尋人,随即聽得客房門扉被輕叩了兩聲,客棧夥計自外招呼道:“客官,小的給您送飯。”

“先吃飯吧,”他起身去開門,“明天再去翻翻縣志,看看其中有無線索。”

飯畢又有兩個小二擡了一桶熱水進淨房,還有個夥計跟在後面,拎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雙手捧予挽江侯:“剛有人送了衣裳來,說是您定的。”

打發走夥計,邊湧瀾拿過方才出門買的藥布,遞給僧人道:“去重新裹一裹傷口,切記傷口不可沾水,用熱水擦一擦得了,”又打包裹內揀出一套裏衣僧袍,一起塞給昙山,“成衣鋪裏沒有你這個和尚穿的衣裳,我讓裁縫拿現成袍子改了一件出來,你試試合不合身。”

實際又怎可能不合身——武者看人身形,高矮胖瘦,都是一掃即知。

更何況……挽江侯看着昙山洗漱過後,換了新的僧袍出來,很是不争氣地,面上浮起一抹薄紅。

更何況先前裹傷之時,他幾乎用手寸寸丈量過他的腰身。

好在燈燭火光下,那抹薄紅也沒人能看得出來。

昙山不覺有什麽異樣,只道:“湧瀾,多謝。”

上一回僧人予他道謝,只是一句普通的謝謝,現下再謝過,話中卻添了一絲笑意。

挽江候自己的衣裳都是大內織造,千金難買的料子,但想必知道僧人生性簡樸,只讓人加急用尋常灰布袍改了一件僧袍出來,這份體貼周道,便是僧人再無知無覺,也能感受出幾分。

“大師……”

昙山謝過了人,待要往外間走去,卻覺僧袍袖口被人輕輕拉住,下一瞬一具溫熱的人體便自身後靠了過來。

“大師你是出家人……”邊湧瀾自身後貼住僧人的脊背,雙手環抱住他曾一寸一寸丈量過的腰身,也不知是無賴,還是撒嬌道,“出家人最是大方,你不要謝人謝得那麽小氣。”

“…………”昙山一時無言,心道原來你還知道我是個出家人。

“我是想勸你莫要自責,無論那個叫夏春秋的人幹了什麽,都與你沒有關系,”挽江侯把下颌放在僧人的肩膀上,手臂并未用力,只松松環住身前人的腰腹,“也與你的師父沒有關系——自古人心易變,不是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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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山仍無言語,只輕拍了拍環在腰上的手,那意思挽江侯估摸着,是讓自己先放開他再說。

“不放,”挽江侯不僅擅長揣摩人意,更加擅長與人作對,理直氣壯地反駁道,“你又打不過我。”

“湧瀾,莫再鬧了,”昙山終于開口,仍是那副慣常的清淡語氣,“趁水熱着去洗漱吧,不要着涼。”

“你師父不單救人沒有錯,便是怕寂寞也沒有錯,”挽江侯不知打哪兒得出了個“你師父怕寂寞”的結論,兀自說着他的道理,“因為究竟是人非佛——他不是,你也不是。”

“…………”

“昙山……你可是也會覺得寂寞?”

究竟是人非佛,這道理昙山不是不懂得。既然懂得,便是佛子從不打謊,坦白直言道:“年少修行時,确實難免會覺得寂寞。”

“然而菩提九問,既可鑒性,亦可正心。”雖然人心易變,也有曾被菩提九問,聲聲拷問過的人,怕是早已棄佛入魔,昙山卻仍安然篤定地說下去。

“我少時問過自己,後來也許多次問過自己。”

“漸漸問出的答案再無二致。”

“湧瀾,修行路上,我不寂寞。”

“…………”

雖是一個不問也能料想到的答案,但待真聽僧人親口說出來,邊湧瀾還是感到心中一凄、一涼。

便如那一晚的客棧中,他看到有個執念深重、苦苦求索的亡魂,在佛子随意一拂間,便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魂飛魄散,這還是最好的下場。

“……昙山。”

但挽江侯是什麽人?那是人嗎?那是頭沒上嚼子的倔驢。

即便知道懷中這個人,與自己之間,相隔的并非方寸之距,而是萬丈紅塵,他也要把想說的話說完。

“昙山,不管你是佛是人,反正我是個人,”他将嘴唇貼在佛子耳邊,慢聲低語,一字一字地問他,“所以你為什麽不肯問問我……我寂不寂寞?”

“湧瀾,我修‘衆生相’這門功法,可以勾連天下佛像耳目。”

昙山終推開環抱着自己的手,徑自走去外間軟塌,盤坐入定,再肯開口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世人不知,若跪在佛前,心中念頭,說與不說,佛皆能看到。”

挽江侯躺在裏間床上,并未接話,但僧人知道他沒有睡着。

“有的人,口中說的是一件事,心中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

“有的人心口合一,但所求之事,人辦不到,佛也辦不到。”

“…………”

“看遍世情百态,便知舉世皆苦,偶有潇灑者,卻也是假潇灑,否則也不會求到佛前。”

昙山在熄了燈火,冷清寂靜的黑夜中,淡聲對床上閉目假寐的人說道:“邊湧瀾,你這個人,倒是真的痛快。”

翌日用過早飯,兩人一起去衙門裏翻了翻縣志。

縣志記載,二十六年前,八月初七,夜半地動,城內有民房垮塌破損,幸未多傷人命,城外六十裏處卻有一處名喚“馬山鎮”的村鎮,一夜之間被山石掩埋,無人生還。

官員流水輪轉,如今的縣令并未親歷過舊事,戰戰兢兢地答着君侯問話,每一句都前言不搭後語。

“罷了,你去找幾位親歷過當年事的老衙役來,”挽江侯也懶得為難他,吩咐道,“我的身份不要對外聲張,也不要對老役提起。”

縣令頭暈腳軟地告退,張羅着找來兩位早不當差的老衙役,一姓孫,一姓王,因着不知曉召他們問話的人身份尊貴,對答反而順暢些。

“當年怎麽沒組織人手挖石救人?”邊湧瀾問得只若閑聊,并無責怪之意。

“沒得救喽,”孫姓老頭啰裏啰嗦道,“您去了那地方就知道,馬山為啥叫馬山,就是因為像匹低頭喝水的馬,那馬山鎮建在馬頭處,山一動,馬頭整個兒垮了下來,整個鎮子被小半座山埋了,咋還有的救。”

“那地方……貴人您可去不得,”王姓老頭雖不知道問話的人多尊貴,但想來肯定是貴人,趕緊找補道,“我們這地方,多少年都沒有過地動,當年我們都說,那地方是遭了天譴,後來人人都繞着那地方走,可是邪性,不吉利。”

“你們再仔細想想,關于那鎮子,除了天譴謠傳,還有什麽異事?”

挽江侯倒不怪百姓愚昧,以訛傳訛——是不是訛傳還要兩說。

“異事……”兩個老頭冥思苦想,突然一人一拍大腿,問身旁人,“那個瘋子,那個瘋子你還記不記得?”

“……哪個?”

“後來披頭散發來報官,說他活下來那個。”

“哦!那個瘋了的……”

兩個老衙役一合計,便又想起來一件舊事:地動轉日,晌午有個青年漢子披頭散發,哭哭啼啼來報官,先說自己住的村鎮被山石埋了,又說了一番胡話。

他胡言亂語道,當夜他和妻小一同歇下,做了一個長夢,夢見自己去了一處仙境,夢醒便見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孤身站在鎮外,不遠處整個鎮子都已被山石深埋,只他一人活了下來。

因為這番胡言實在荒唐,整個縣衙又忙慌慌地趕着救助城中百姓,便只記下了一個遭災的鎮名,将人打發出門了事。

“我還記得當年塞了錢給那瘋子,”孫姓老頭憶道,“那人穿的破破爛爛,想是真遭了災,吓着了,我就塞了點錢給他,讓他先去吃口飯。”

“那人可有名字?是否還找得到?”

“名字早記不得了,這怕是沒處找去。”

挽江侯與昙山對看一眼,心知這老役說的無錯,連個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确實已無從找起,又再問了兩個老頭幾句,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便讓他們去了。

自衙內牽了兩匹官馬,兩人重往馬山鎮馳去,不單是為了看看那地方還有沒有什麽異象,也是因為母蠱所指正是那個方向。

行至馬山腳,果見那山早不複低頭飲水的馬匹形态。

二十六年過去了,垮塌的山石已重新長滿草木,難再想象當年慘象如何。

雖言人間苦,但苦的也只是人,天地四時,自然往複,沒什麽苦楚。

屍障既去,此地再無異象,只是行走在草木間,偶然能見到幾座墳茔,雖都荒蕪了,卻也不是無名無姓的野墳。

挽江侯信手一拂,氣勁過處,清風掃淨一處墳前石碑。

碑上人名歷經風吹雨打,已然看不清了,卻也能猜出來,是有與鎮上村民沾親帶故的人,曾在此地為他們立了衣冠冢。

屍障之中,昙山也曾以殺止殺,卻終不可行。雖已度化滿鎮冤魂去往彼生,但到底添了一分罪障。

現下僧人卻面色安然,在墳前垂眸合十為禮——既仍是人非佛,總難免有錯的時候,然而錯必糾,罪必承,也是他的修行。

“……湧瀾,”昙山行過佛禮,擡眼感受了一下母蠱指向的去處,轉首望向馬山之中,突然問道,“你可信有仙境?”

“不知道,眼見為實吧。”挽江侯搖了搖頭,心說我以前還不相信有鬼呢。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僧人負手立在野草荒墳間,淡聲續問道,“衆生苦,人間苦,若仙境為實,你可願去?”

“……仙境有你嗎?”

“…………”

昙山聽得挽江侯笑語反問,回過頭看他,便見眼前人粲然一笑道:“仙境若沒有你,我去它幹嗎。”

作者有話說:過渡一章,明天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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