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驚濤轟然,卷起浪潮如雪,水沫如細雪般飄落,僧人立在永不甘心被降服的欲海上,耳聽到潮聲幻為人語,是千萬人曾跪在佛前切切哭訴:

“我想你,你聽到了嗎?”

“我在等你,你為何不回來?”

“你可是忘了我?”

“你可還記得我?”

漫天紛落的細雪中,有青年步下潮頭,一步步穿過蒙蒙水霧,貼近僧人問道:“我來找你……你可還記得我?”

僧人合十不語,一個呼吸後,手掌輕分,左手執禮,右手平攤一伸,像是一個“請”字,卻不是迎,而是送——欲海上徘徊的哭訴人語便散了。萬千離人哀思,重新沉入海底。

僧人身前的青年化作水沫消散,為這片已然風平浪靜的欲海,落了最後一場雪。

僧人擡起手——昙山擡起手,摸索地落在枕于膝頭之人腦後。

——僧人重又雙手合十,肅寂地立在欲海中央,便似一尊佛像,可這樣站上千年萬年。

昙山輕輕為枕在膝頭的人理了理頭發,因為心中有佛,手勢便帶了不可說的慈悲。

“湧瀾,”他溫聲道,“貍奴回來了,你去為它開下窗子。”

被和尚摸了頭的挽江侯挺高興,利索地站起身,幾步走去開了窗,口中喚貍奴:“咪咪?”

“昂昂!”濕漉漉的小獸也不在乎自己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小名,高興地撲到挽江侯懷裏,看似在撒嬌,實際偷摸着在他身上蹭幹毛發。

邊湧瀾揉了揉貍奴肉嘟嘟的小肚子,揶揄它道:“原來真不是虛胖。”

小獸伸爪撥開他的手,又用濕乎乎的小爪子按平他的手掌,像家貓吐毛球一樣,努力伸了伸脖子,似是要把什麽東西吐到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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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回去。”昙山慣常不動聲色,現下卻突然沉聲說了貍奴一句,暗道它不知輕重,若非自己與它心意相通,又要為它收拾作出來的爛攤子。

“湧瀾,你把它拎過來,它肚子裏的東西,你最好不要碰。”

“喏,給你。”挽江侯把支棱着耳朵,要吐不吐的小獸拎到床邊,便見昙山伸出手,貍奴嗷嗚一聲,把肚子裏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吐到僧人的掌心裏。

那東西甫被吐出來,似還一時找不着東南西北,暈乎乎地在昙山掌心轉了兩圈,總算是回過味來,振翅欲飛,卻又被僧人穩穩捏在了指間。

“看這大小,應是一只母蠱,”穩妥起見,昙山先開了心識捉住蠱蟲,又再認真感知過識海,确實心神安定,再無異樣,方才睜眼端詳指間似蟲非蟲之物,“既還活着,便不難找到養蠱之人。”

“……你這是不用再做瞎子了?”挽江侯見他睜眼,心裏先打了個突,可再細瞧,又見那雙眼睛只是黑白分明,長睫如工筆墨線繪出一般,眼角微微下垂,雖是生得十分好看,但也只是一雙普通的眼睛,再不見其中深若淵海的欲望。

“既已開禁,便就這樣吧,”昙山不在意道,卻過了片刻,似有些無奈地擡手舉起蠱蟲,“你別看我,看它。”

“它有什麽好看的,”挽江侯不樂意地瞪着蟲子,啧了一聲,“長得真醜。”

那蠱蟲約麽只有指肚大小,密密麻麻生了幾十只細爪,通體烏黑,無口無目,卻能發聲,也不知是因為厭惡和尚,還是因為被罵了醜,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嘶。

“它有粗淺神智,知道一擊不中便逃,想是也有生欲,”昙山沒有研究過養蠱之術,靠推斷道,“蠱蟲不能離開養蠱之人太久,便借它的生欲指個路吧。”

“貍奴,”僧人說完,喚了又跑去挽江侯腿邊蹭毛兒的小獸一聲,“過來吞了。”

“它吞這玩意兒會不會鬧肚子?”

“貍奴雖也算是一具行屍走肉,卻與那鎮上行屍不同,”昙山不多解釋兩者有何區別,只道,“蠱在它肚子裏,它不會有事,蠱也安分一些。”

“聽見了沒?過去吞了吧,”挽江侯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看了磨蹭着不想過去吞蟲子的小獸一眼,“不然你讓我們把這玩意兒放哪兒?”

“昂!”貍奴眼見沒有人幫它撐腰,只得不情不願地吞了蟲子,然後三蹦兩跳,跑去客房外間的軟榻上趴着舔毛,想來是把兩個人一起記恨上了。

“你可認識養蠱之人?”挽江侯倒也沒光顧着看和尚,好歹還記得正事,“料想與布陣之人必有牽連,說不準便是同一人。”

“不能說認識,卻印證了我行前一個猜測……”

僧人方要細說,又聽剛剛說了一句正經事的挽江侯打斷道:“不忙,聽外面雨快停了,貍奴既已回來,你自保無礙,我先去喚人買兩身衣裳。”

昙山以為他去去就來,卻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人回返。

“說吧,”挽江侯也不解釋方才去了哪兒,只在桌邊坐定,撣了撣微濕的肩頭,“你有什麽猜測?”

“你曾說我的師門有諸多奇異之處,但除卻佛法修行,師門歷代傳承,只須精習三道,”昙山比出一個“三”字,“觀想、推演、封印。”

“我的師父在昙山廟中尋到我那年,我應是五歲,”昙山不詳述這三道有何奧義,卻轉而說起自己的身世,“廟中僧人說我無父無母,是打水時自溪邊揀到,幼時佛理不講自明,似天生地養,生來便注定要修行。”

“我還有二十年的命數,你這便随我去吧——這是先師從廟中将我帶走時說的話。”

“…………”挽江侯先聽得一句“我還有二十年的命數”,吓了一大跳,再聽還有下半句,不由心中翻了個白眼,松了口長氣。

“我的師父曾對我說,待我能推演出自己的命數時,便自然知曉,該去何方尋得下一個傳承之人,”昙山平鋪直敘道,“我的師門不似尋常廟門,向來只一師、一徒,代代傳承。”

“那長庚寺中……”

挽江侯想問,那長庚寺中其他的僧人,都不是你師門中人麽?卻不待問出口,便見昙山探手從僧袍內袋中取出一物,細看是一尊小小的銅像。

銅像只得常人一指高,腦袋光禿禿的,可見是個和尚形貌。眉眼鑄刻得并不如何精細,卻偏讓人覺得活靈活現。

“香客入寺進香,見到的知客僧,便是它了,”昙山托着銅像道,“它可為一,也可化十,究竟能幻化多少,端看修行如何。”

“…………”

挽江侯還沒消化完這等玄奇之事,便又聽僧人道:“我師門的封印之法,皆不能封印活物,這尊銅像是死物,幻化出的僧人也不是活人,你不必害怕它其中封印着生人魂魄。”

“……不是,”挽江侯幾是麻木地回了句,“你告訴我,我在廟裏見到的和尚其實不是活人,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你可當它們是木牛流馬、機關塑像,”昙山看桌旁之人呆愣地盯着自己掌中銅人,竟随口開了個玩笑,“湧瀾,我本以為你最近膽子大了不少,原來還需歷練。”

“呵呵。”挽江侯冷笑一聲,算是給足了和尚的面子,又腹诽道,合着你那阖寺上下,除了一個老禿驢,一個小禿驢,就再沒別的活人了?

大師,您這是把整座廟都帶在身上了啊。

“你可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師父有些随性?”昙山複又正色道,“我随他修行時,曾聽他說過一件舊事。我師門原本歷代皆是一師一徒的傳承,只在他那一輩,破了這個規矩。”

——昙山的師父法諱“妙常”,身世與自己的徒弟大差不離,可要說到性子,卻是與昙山相差甚遠。

出家人本應七情不動,他卻曾不止一次跟自己的徒弟抱怨:“我怎麽就養了你這麽個悶頭搭臉的沒嘴葫蘆?”

妙常亦是自幼被他的師父打一間廟裏尋了來,卻跟着師父修行了四年,就不高興了,鬧着要離寺出走。

“師父!”八歲的小和尚擲地有聲地鬧道,“您看看咱這廟,除了您和我,就沒個喘氣的活人了,合适嗎?”

“師父,我想要個師弟……”鬧完了又撒嬌,“您看這京中,下了多少年沒見過的大雪,外面那個乞兒都快凍死在咱廟門前了,咱也不多揀,就揀這一個成不成?”

撒完了嬌,小和尚還有好一番道理要說:“您告訴我要修慈悲,便是世人皆苦,可若連這眼皮子底下的一人都不肯度,何以度衆生?您若不答應我,讓那孩子起碼在咱廟裏過了這個冬天,我現在就離了這間破廟,再不跟您修那個勞什子的‘衆生相’了!”

于是八歲的小和尚,就在一個大雪的冬日,揀了一個小他兩歲的乞兒回來,及到冬去春來,兩個孩子已然好得不分你我,再也分不開了——這位法號妙常的小師父,就這麽憑着一己撒潑打滾之能,硬生生壞了自家師門千百年來傳承的規矩。

“‘衆生相’是一門除卻傳給命定之人,絕無可能再傳予旁人的秘法,但觀想、推演和封印的法門,我那位素未謀面的師叔,想是也學得了一些,”昙山講完前塵因果,又補了一句,“應也算不得師叔了——我未曾見過這人,是因為師祖圓寂後,他便辭別了我的師父,還俗去了。”

“你師父就這麽讓他走了?”邊湧瀾詫異道,“觀想推演之術不提,你那師門的封印法陣,怕也是不世出的絕學……”

“佛門無只許進不許出的道理,”昙山淡言道,“緣起緣盡,去留終須随意,且我師門另有一門正心鑒性的法訣,名喚‘菩提九問’,”僧人搖頭道,“我師父只是性子随意了一些,卻并非粗心魯莽,那人還俗前已然過了‘菩提九問’這一關,足見他心性端正,本應不是奸惡之人。”

“所以你行前猜測……”

“便是猜測失印一事與此人有關,”昙山點頭道,“現下這猜測已可落到實處。”

“…………”

挽江侯默然想到,能對那滿鎮人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這人怕是用奸惡都不足以形容,若你師父泉下有知,恐怕真要痛疚不已,後悔當年救錯了人。

“你可知道那人叫什麽名字?”邊湧瀾絕口不提鎮上之事,只怕僧人自責,“假如那人真還俗了,有一個俗家名字也好找人。”

“那人本法號妙無,還俗時的名字還是我師父為他起的,只是不知如今是不是仍用此名在外行走,”昙山答道,“那人叫做……”

——“夏春秋!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緣起、緣盡,青年僧人立在道邊,目送與自己相伴了二十載的師弟漸行漸遠——當然往後也不是他的師弟了——突地大聲喚他:“你往後……”

他舉起手用力揮了揮,并不顧忌官道上人來人往,只含笑喊道:“望你往後吃得飽!穿得暖!好好的啊!”

——就望你往後吃飽穿暖,平安喜樂,人生百年,從此只過三季,再沒有你不喜歡的冬天。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至此,第一個小高/潮已經寫完了,斷在這兒應該不太惡心人……

抱歉接下來會停更一周左右,我再屯點稿子,然後應該會換一個平臺連載,詳見微博置頂,到時會連更幾章答謝追文的朋友。

PS,大師你這心魔……要不你還是自己再琢磨琢磨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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