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邊湧瀾平舉着長刀,胸膛輕輕起伏。
幻境之外還是幻境——挽江侯金檐碧瓦、錦衣玉食地從小活到大,就沒在這麽破的屋子裏呆過,不是幻境還能是什麽?
“你這老不死的貨,怎麽能偷娃的馍!”他見一穿得破舊,三十來歲的婦人罵道,“我省了多久,才舍得給娃買個白面馍馍吃,這孩子也是你李家的種!”
“沒偷馍,我沒偷馍……”婦人叉腰責罵的是個瘦巴巴的老頭兒,伛偻地蜷縮在土炕上,讷讷低聲分辯。
“還敢說不是你偷的!娃舍不得吃,啃了兩口就藏起來……這就沒了……我可憐的孩子,命怎麽這麽苦,偏淘生在你家……”婦人罵了幾句,便把自己也罵哭了,站在破屋中間大放悲聲,連哭帶罵,一番話也不知說過多少次,罵得極是流利,“我嫁到你們家來真是造了八輩子的孽!你們老的老,死的死,跑的跑,剩我們孤兒寡母,還要伺候你這老貨,我這過的是什麽日子!還不如不活了!”
“沒偷馍……真沒偷馍……”
“你當我不能扔下你這個老畜生改嫁去嗎?”婦人氣得狠了,攥拳對老頭一通亂捶,“我不改嫁,死守着你這破屋子,成日裏做不完的活,你還偷我孩子的馍,我打死你!打死你!”
“沒偷馍,沒偷馍,”老頭兒似是神智不大清楚,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蜷在炕角,抱頭躲着婦人的拳頭,躲了一會兒,卻又伸手去拽她的衣角,“我沒偷馍……我餓……”
“…………”婦人罵過了,打過了,聽他喊餓,突又抽泣一聲,止住了手。
“……餓着吧!”她抹幹淚,甩手出門忙活生計,留下恨恨一句,“餓上一天你也死不了!”
挽江侯立在破屋中,倒也聽明白了,這婦人想是個死了丈夫的寡婦,一個人拉扯着孩子和癡呆的公公,也沒旁的親戚幫襯——聽她那意思,約麽是有親戚,但也舍下他們跑了。
“我沒偷馍……我餓……”
邊湧瀾覺出這幻境中,似是一刻就是一日,老頭兒翻來覆去念叨了幾遍這兩句話,破屋中的天光便暗下來。
“我餓……”老頭兒叨咕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進來管他,想是餓得緊了,腦子也不清楚,伸手去扯身下墊的破草席,扯下點碎料,擡手就往嘴裏塞。
“這可吃不得!”
挽江侯忙上前去阻他,本以為和先前幻境一樣,自己能碰得到這老頭兒,卻沒成想,一手抓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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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也不喊餓了,忙着扯爛破席子往口裏填補。
可那東西哪兒是人能吃的?老頭兒渾渾噩噩,嚼了嚼便要強咽。
邊湧瀾阻不得他,只能眼看着他咽下去,又梗在喉嚨口,兩手掙紮了半天,終沒喘過氣來,便就這麽活生生噎死了。
許因這老頭兒生前已神智不清,不曉得恨,也不曉得怨,死後并未化作索命冤魂,人死了,幻境便随之破碎一空,唯餘挽江侯還愣愣地伸手站在當地,是個阻不住、攔不得、幫不到的姿态。
天下的破屋大抵都長得差不多,也很難說哪間更破一些,是以邊湧瀾木愣愣地站着,一時竟沒察覺身周的破屋子,這便換了一間。
但當他回過神,定目去看炕上的人,才發現幻境已不是那個幻境,炕上的人也變了,看那瘦到只剩一把骨頭的人形,顯是比那噎死的老頭兒更有理由喊餓。
“爹爹……”一個亦是瘦得皮包骨的小兒趴在炕頭,并不叫餓,只小聲喚道,“爹爹,爹爹醒醒……”
“……你娘呢?”小兒喚了半天,炕上人總算睜了眼,虛弱地問了一聲。
“娘……娘幾天前就不見了……”小兒渾身沒有二兩肉,肚皮卻鼓脹脹的,不知是不是灌了一肚子涼水,倒還有眼淚能哭,“我找不着娘……”
“別找娘了……聽爹的話……千萬別亂跑……”炕上人勉強多說了幾個字,似想伸手摸摸小兒的頭,卻終沒力氣擡手,手指動了動,又昏沉過去。
“牛牛,你來……”
小兒正自己抹眼淚,突聽門口有人喊他,既知道小兒的名字,想是認識的村民,可那孩子卻不馬上過去,也不曉得在猶豫什麽,半天吭吭哧哧憋出一句:“我爹不許我亂跑……”
“別怕,來,我家有吃的,叔帶你去吃飯……”
那村民同樣幹瘦,但到底還有說話走動的力氣,邊勸哄邊朝小兒招了招手,說到“吃飯”兩個字,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別去!”
小兒想不清楚自己為何下意有些害怕,邊湧瀾卻立時明白過來,趕緊伸手去拉他。
可是拉不住——他是又忘了,自己拉不住。
小兒懵懵懂懂地随村民出了門,邊湧瀾怔怔跟了他幾步,卻終在門口停住步子,竟發現自己也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挽江侯,現在竟怕得難以邁出這一步,去看一看外面的村子是個什麽景象。
他握緊刀,怒到極處,面上反而沒有一分表情——夏春秋說他入世三十餘載,那麽這些幻境中的景象,定是近一甲子發生過的事情。
挽江侯怒在自己竟不知道,不過六十年內,天子治下,還發生過這等饑荒災禍,生人相食的慘事!
朝廷為何不知!官府為何不救!為什麽!
因為天子只是一人,而治下官員,平民百姓,是萬萬人——總有昏庸奸惡的官員,總有欺上瞞下的慘禍,總有看不到、管不了,總有惡難除、冤難訴。
“我餓……”
再聽得這句話,挽江侯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便見一雙只剩白骨的小手拉住自己的衣角。
他沒有表情,現形護他的佛影卻有——許是感應到佑護之人心中的怒意,那金剛羅漢法身雙目圓睜,張口欲喝,怒瞪向這方人間。
“哥哥,我餓……”
邊湧瀾身後的小兒已是白骨之貌,骨頭白森森地,似被剮淨了每一絲血肉。但挽江侯知道,他不是餓死的。
“…………”
小兒再不出聲,只能見到眼前的肉,齒骨大張,使勁朝邊湧瀾的手咬下去。
白骨頭顱中牙齒尚存,用力咬下,牙齒便咬破了皮肉。
有護身佛影在,這具小兒白骨本應咬不到邊湧瀾的手掌,更勿論将他咬出血來。
可有人願意含淚舍身。
佛不攔他。
“…………”
肉破血流,那白骨頭顱卻突停住了。明明已無血肉,再看不出神情如何,但偏又能覺出這具小小的白骨骷髅似是有些慌張。
“我,我沒有……”
小兒骷髅松了口,卻又湊近邊湧瀾的手,齒骨微動了動。
“無事……”
擅長揣摩人意的挽江侯,揣摩起鬼的意思來也分毫不差。
“不用吹了……哥哥不痛。”
他還刀入鞘,擡手摸了摸小小的白骨頭顱。面上浮起一個笑,眼淚才掉下來。
一個被人甘願舍身相度的幻境悄然告破,邊湧瀾立在沙場之上,前後左右皆是兩軍亂戰,他卻不躲閃,不出刀,只泥胎木塑一般站在當地,眸光散亂地四下環顧,也不知是在看什麽。
這沙場,挽江侯是見過的,不僅見過,而且很熟——他曾在這亂軍之中,取過一位名将的大好頭顱。
将軍戰死,兵士便自潰敗了。
邊湧瀾只覺自己變作了一片葉子,或是沒留神也做了鬼,在這幻境中飄着、蕩着,看到一軍潰敗,一軍止戈,逃兵逃也逃得沒個章法,見過血的人失了約束,直如蝗蟲過境,路過村莊鎮子,便要燒殺擄掠,搶些補給錢財。
“軍爺!軍爺饒命!”
——他終于拔刀。
“娘!娘!不要啊!娘!”
——斬下。
“救命啊!”
——斬斬皆空。
可是他還能怎樣?他只有一把刀。
于是即便斬斬皆空,卻仍自一刀、一刀地斬了下去。
往事已矣,俱付煙塵。
正是阻不住、攔不得、幫不到、來不及。
作者有話說:就小心翼翼地問一句,不虐吧?我已經在收着寫了……夏老師方論點:人間不值得更有說服力的例子當然有,但年紀大了,我寫不下手去,也不想在一篇娛樂小說裏給人添堵總之湊合寫一點,領會精神就得了,夏老師說,“消滅人類暴政,世界屬于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