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春秋布下的幻境法陣本只針對邊湧瀾一人,但昙山若想以佛身入魔境,魔攔不住。

非但攔不住,而且困不了,僧人不必一一破境,諸般妄境幻影,哪個都困不住他的腳步。

昙山在形形色色的苦厄幻境中疾疾穿行,心知自己确實亂了方寸。

他本應留在陣外尋求破陣之法,但一瞬之間,亂了方寸,便失了上策。

剎那念頭只是,他想要找到他。

“……湧瀾。”

最終在戰禍幻境中尋得了所尋之人,昙山卻一時沒有上前,默然半晌,方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敗軍殺掠平民村莊的景象本是慘聲大作,但在僧人眼中,一切卻是極寂。

是慘禍,也是舊景,佛子修慈悲道,但不可着相,于是只見凡人苦苦掙紮,而挽江侯,不過是普通凡人中的一個。

佛影傍身,戒刀随囚龍而走,刀刀斬在屠戮百姓的逃兵身上,縱然百斬無用,亦是一尊骁勇修羅——位列天龍八部之神,氣宇軒昂,骁勇善戰,卻終不得證悟。

天地喑啞,佛子自極寂中走來,空手托住修羅殺刃,低聲喚這個苦苦掙紮的孩子:“湧瀾……放下。”

邊湧瀾眼中早沒有淚,神智也是十分清明,刀刀空斬,無非只因三字:不甘心。

“諸般苦厄幻境,你便都看過,也只是滄海一粟,”僧人口中說着勸慰之言,話意卻明白得近乎殘忍,“苦海無邊,地獄難空,便修慈悲道,亦只能見一事,平一事;救一人,是一人。”

“…………”

“說穿了只得一句,盡力而為。”

“……大師比我通透,”挽江侯輕嘆一聲,依言放下手中殺器,但到底意難平,竟把随身寶刀就這麽拍到了僧人手裏,負氣道,“刀給你,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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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瀾是個有佛緣的孩子,”如果說僧人先前安慰他是在講道理,現下就真是在閉着眼哄小孩兒了,“這些主陣的陰靈,有些沾了人命,雖難以再入輪回,貧僧卻也允諾你……”

昙山幫挽江侯把刀輕輕收入鞘中,溫言允道:“我會設法化去他們身上孽障,若有日修行有成,必會再想法為他們尋一個善終。”

“……說什麽孩子,你又能比我大多少。”

“九、十歲總是有的。”

“那也差不出一個輩分去。”

“自是平輩論交。”

昙山陪他說了幾句閑話,既已放下心,便又找回了得道高僧的方寸,垂眸思忖片刻,便知這陣雖看似魔境,卻暗含了輪回相生的佛理,并無逐一破解之法。

“……去吧。”

既不能逐一破解,那便同時為之——僧人取出袖中銅像,掌心憑生佛蓮一朵,托舉着銅像冉冉升入半空。

重臺佛蓮共一百零八瓣,瓣瓣化光沒入銅像之中,便見佛像金光大作,瞬時化出一百零八法身,四散遁入諸方幻境。

僧人雙掌合十,諸方幻境中的佛像法身便俱手執佛禮;僧人啓唇輕頌,一百零八法身便随之一起開口,齊頌往生妙音,滅四重、五逆、十惡業,度苦海沉淪者,歸命無量光佛。

幻境一瞬俱破,僧人與挽江侯卻并未回到那間石室之中——唯見古剎黑瓦,滿院春陽,兩位年輕的僧人,你擡着被頭,我拎着被角,正趁着日頭晴好,把冬天的被子拿出來曬一曬。

“師兄……”身量高些的年輕僧人把棉被攤平鋪開,邊垂眸撫平被角,邊突然說道,“……我還是想去人間看一看。”

“……那便去吧,”另一位僧人執着木杵,本在敲打被子,把蓋了一冬的棉花敲松,聞言手下一頓,卻也只是一頓,“人間确實熱鬧一些。”

“……你和我一起走嗎?”

“我就算了。”

春陽和煦,落在手執木杵,像敲木魚一樣敲打棉被的僧人面上,挽江侯一下便明白了,什麽叫“你粗看上去和你師父有些像,細看卻又不像了”。

“我……怕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寂寞……”那麽另一人想必就是夏春秋了。

幻境中的人尚未經過人世琢磨,濃眉高鼻,目光澄澈,讓旁人一眼看去,就能看清他擡起的眸中,眼底滿是不舍。

“有什麽好寂寞的,”昙山從來不笑,他這師父卻年紀輕輕,眼尾就帶了兩道淺淺的笑紋,想是個愛笑之人,“師弟,你就莫要再拿陳年舊事來取笑我。”

“…………”

“你小時候沒享過什麽福,不得已入了佛門,過得也是清苦……算了,咱們不提這些,”年輕的僧人面上含笑,繼續敲他的被子,“師兄是覺得,你該去人間看看,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回來,師兄總在這裏等你,又非生離死別,不至于就愁成這樣。”

“你師父是個真正的慈悲之人,你不如他。”

幻境中突傳來一句輕聲喟嘆,正是布下這魔境法陣的老僧,竟有辦法借由貍奴腹中的蠱蟲低語:“如今想來,這一輩子,還是與你師父在這廟裏過的日子,最為清淨快活。”

貍奴似是很忌憚這老僧,自打入了石室就緊緊盤踞在昙山肩頭,死也不肯現出原身,現下聽到有聲音從自己肚子裏傳來,唬得毛兒又炸了一層,忙把蠱蟲吐了出來。

這幻境并非苦厄之景,亦無困人之意,老僧一語方休,便見春光落盡,幻影消散,二人重回到山中石室內,室中燭火已然熄了,黑得不辨日夜。

蠱蟲長嘶一聲,展開雙翼,曼妙地飛舞着,投向高處的黑暗——它本生得那樣醜,現下卻在不見頂的黑暗中發出螢火之光,似要以這微弱的幽明,與這黑暗一較短長。

“你既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字……”

只是螢火既照不亮黑暗,也經不住老僧的附識之法,勉強支撐了片刻,便嘭地炸開,化作一片細碎光點破散。

“命中已無冬,就不回去了。”

這最後的幻境确非什麽苦厄之景,只是有人非要敬自己一句——回頭無岸。

作者有話說:第十章 時就有讀者留言說,夏老師其實不讨厭冬天吧,因為是和師兄相遇的季節我就想說,“大家認識這麽久了,你們果然了解我會在哪兒插旗

……”是噠,夏老師不讨厭冬天噠,只是選擇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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