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沙海明月
“我反對——”
一聽這話,衆人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他們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荀徹緩緩從椅子上站起身,他步履不急不緩地掠過衆人,走到正前方向兩位元老行禮致意。
他的目光停留在海月的臉上片刻,眼中不由地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卻又極快地調整好,不讓自己露出半分破綻。
這是一場還未開始便已經注定結局的比試。無論文韬武略,走镖經驗,還是綠林人脈,項海月都不會是他荀徹的對手。
荀徹的臉上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來:
“師妹年紀尚小,這走镖不是女兒家繡花功夫,只穿針引線就能上手的。這镖頭的位子,不如暫且交與我。待他日你學會了,再交還與你,怎樣?”
海月咬了咬牙,答道:“這镖頭之位,我是無論如何也要争一争的。既然荀徹師兄有意與我比試,那便請師兄賜教。”
角落裏的景唐看着海月,輕輕搖了搖頭。
不自量力。
荀徹似乎沒想到海月會如此回應。他擡起頭來又瞟了一眼女孩,卻陡然看到她眼中有一種奇怪的光芒,是他從未見過的。
那集合了悲涼,堅定,和視死如歸的勇氣。像一團火攪着一汪泉水,時而淩冽,時而熾熱。
荀徹是個聰明人,他太明白哀兵必勝的道理了。所以當他再正眼看向這個女孩時,不再用不屑的眼光,而是正視起了她。
老莫轉頭去和老三商量了片刻,道:“按祭酒規矩,比試分為兩部分,比武與實戰。如今情況特殊,兩位便只比武即可。”
镖頭之争向來殘酷。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走镖一行也并不例外。
一個能立足于江湖長盛不衰的镖局,歷來便有十分殘酷的镖頭之争。勝者順理成章接任新镖頭之職,而敗者,則要宣布永久退出江湖。
而項元德是曾經打破過這一鐵則的人。歷年來,向他發起挑戰的镖師總是絡繹不絕,他手下所經的敗者也不計其數。但項元德非但沒有逼迫對方退出江湖,反倒逐一甄選出資質上佳的收入麾下。這一不同尋常的行為,為他在走镖這一行當中,積累了更多的威望。
荀徹顯然不是項元德。在他的意識裏,遠行走镖帶着一個小姑娘,本就是累贅。如今這小姑娘竟然還想與他比試,更是贻笑大方。
他固執地認為,镖頭之位,永遠只能屬于最強者。
盡管比賽還沒有開始,似乎結局早已定好。剛剛從疲憊和悲傷中走出的衆人,看着這一對實力懸殊的對手,不禁陷入了沉默當中。
荀徹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有些嘲笑自己一時的心軟。
“既然如此——比試便定在三日之後。各位意下如何?”
“五日。”海月咬了咬牙。
“好,五日就五日。”
夜半。今夜無月。
海月立在窗邊許久,直到客棧裏的燈都熄了,外面街市上的馬蹄聲吵鬧聲也都停了,她依然沒有絲毫倦意。
這一切都是真的。
當景唐将她從沙漠中帶出來的時候,心裏那惴惴不安的感覺都是真實的。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如此疼愛她,再也沒人為她遮風擋雨,也再沒人願意陪她一同長大。
每當她一想起那個嚴肅,可愛,古怪的小老頭,那個喜歡捉弄她的大師兄,還有那些可親可愛的師伯們,海月便感覺自己有些呼吸不上來,胸腔裏像是有什麽在狠狠地抽痛着。
漫漫長夜中,還有一個人也沒有睡着。
景唐斜靠在床榻旁,雪白的衣衫層層疊疊地散落着,襯得他宛若谪仙一般。
而他手裏不曾握着戲文話本,卻捏着一本厚厚的國書。擡手一掂,竟有千斤之重。
小曾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将一盞熱茶遞給景唐道:“少主,別看了,早些歇息罷。”
景唐接過茶來,搖了搖頭,繼續盯着手中那封看了千萬遍的國書。
“…大明青海府兵變,屢派兵馬鎮壓皆不奏效…...謹以此國書,如同陛下親臨,願借烏斯藏精兵良駒,奔襲西境相助。若得度此難關,大明願重撰邊關貿易通協,并增派使臣往來兩地,以修萬年之好……”
小曾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卻陡然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冷不丁地問道:“小曾,我們離開燕京已經一年多了罷。”
小曾費解地點了點頭,道:“已經一年又三個月了。”
“颉漠之亂早在數月前便陷入僵局,朝廷屢派兵馬增援卻接連告敗,如今叛軍與京師只隔數十個州府,倘若不能盡快抵達烏斯藏送上國書借兵支援,恐怕萬裏江山便要淪入他手。”
景唐一聲長嘆,重新合上了國書。
小曾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一同陷入沉默。
“你可知,長久以來,我心中始終有一個疑惑。”
“什麽?”
景唐将茶蓋打開,撲面而來的熱氣氤氲着,仿佛提醒着他這不是一場夢境。
這的确不是一場夢境,因為那個癡纏着他的思緒足足三年之久的疑惑,直到如今卻仍舊會使他在淩晨驚醒。
“長城軍覆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沒等小曾開口,他又道:
“即使青海暴動聲勢浩大,地方軍無力鎮壓,可駐守在嘉興關的二十萬長城軍是大明在西洲戰力最強的軍隊,緣何能在短短百日之內為敵軍所破?”
這不像是對旁人提出的問題,竟像是他在同自己講話。
一如既往地,他感覺到頭腦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不能再思考。
“少主,這件事你從三年前得到嘉興關陷落的消息時就已經開始調查了。也是因為這件事,與侯爺也有了嫌隙……可是少主,當年的真相有誰能知道呢?”
景唐點了點頭,輕輕嘆了一聲。或許當年的舊事,也許只有在天之靈才能夠親口告訴他罷。
這時候,他們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順着庭院的方向去了。不一會兒,院中便又傳來了馬蹄的聲音。
“是誰出去了?”
“不知道,像是從海月姑娘那邊兒傳過來的聲音。”
聽了這話,景唐便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推門出去,回頭對小曾說了一句:“你先歇息,我去去就回。”
待他到了外面,卻只看見一個素衣的身影正牽着一匹馬走了出去。
他皺了皺眉,随手到馬廄裏牽了一匹馬,緊跟着出了客棧。
景唐出了客棧,四下尋了,卻并不見那個身影。只看見東邊地上有些揚塵,便猜想是朝着那邊去了。随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那素衣的身影就是海月。景唐似乎怕她悲傷過度,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于是夾緊馬肚,緊趕慢趕,終于追上了海月。
這一晚的沙漠沒有月光,顯得格外漆黑空洞。景唐暗暗記下了周遭的環境,并且始終和海月保持着肉眼可以看見的距離。
兩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奔馳在沙漠裏。慢慢地,海月的馬似乎有些跑不動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海月便勒緊了缰繩,翻身下馬,手裏還撥弄着什麽東西。
景唐也放緩了馬步,穩穩當當地停在她身後。
他淡淡道:“不用再看司南。向這裏——大概還要走五十多裏。”他修長的手指指向黑暗中的某個方向。
深夜裏,黑暗莫測的沙漠顯得有些令人恐懼。
女孩沒有作聲,她喃喃道:“今晚是個陰天,你瞧,月亮都不出來了。”
景唐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天空,搖了搖頭。“不會。”
“什麽?”
“月亮會出來。”
他們沉默了片刻,海月又開口了。
“唐刀子……沒想到你會測算天象。”
因為這一句唐刀子,景唐遲疑了很久,終于開口道:“略通一些。會殊館的惠清師傅曾借着酒力教過我。後來他卻告訴我,這樣的事太傷命數,還是不要學的好。”
見海月始終沉默着,他料想海月大概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便仔細回顧着許多他讀過的名著,試圖從中尋找出諸如參透人生,超脫凡俗之類的感悟準備安慰她。
可是沒想到,海月接下來的話卻出乎他的意料。
“你說我會贏嗎。”
“不會。”猶豫了片刻,景唐還是幹脆利落地回複了她。
“可是我必須贏。”不是想贏,而是必須贏。
景唐微微嘆了一口氣。這些東西,原本不應該讓一個還未經世事的小女孩來承擔。
“或許以目前的狀況來看,荀徹更适合做镖頭。”
“那不一樣!我會成為最好的镖師。”海月斬釘截鐵地說道。
“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贏。”
東方的烏雲漸漸消散,一輪巨大的明月由朦胧到清晰,慢慢出現在兩個人面前。
嗷嗚——
還未等他們看清這輪圓月,遠處的沙漠中便傳來幾聲狼嚎。
突然,一個黑影閃過,以及其迅猛的速度撲向了海月的馬。緊接着,便是接二連三的黑影撲了上去。
景唐迅速拉過海月,一個翻身便騎上馬背,使勁一拉将海月一同拽了上來。他果斷地兩腳一蹬,往回去的方向疾馳而去。
而那群餓狼顯然并不滿足于那匹瘦馬,他們緊緊地追随着景唐的馬,仿佛一群窮追不舍的惡靈一般。
這兩人一馬,在月光下有些透白的沙漠裏被十數只沙漠狼追趕,竟伴随着血色的浪漫。
這些狼不是普通的狼——它們是沙漠狼。他們體型短小,四肢發達,長期嚴酷的生存環境讓他們練就了極強的生存能力。它們擅長長途奔襲,耐饑抗寒,能夠數天不飲不食。所以,每當它們發現獵物的時候,就絕不會讓獵物逃脫。
他們的馬明顯有些體力不支,正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氣,步伐也有些減緩。海月能感受到餓狼貪婪的氣息幾乎快要貼到他們身後。
景唐用盡全力一甩馬鞭,馬嘶鳴了一聲,腳步又加快了一些。可是這些沙漠狼極善地形,他們追到一半突然改變策略,狼群分出一小股繞到山坡後面準備從側翼突襲。
眼看狼牙就要咬上來,海月突然解下腰上的綁帶,将自己與景唐牢牢地綁在一起。
她沉聲道:“穩住。”
旋即拔出佩刀,靈巧地仰身向後一揮,迅速地劈向最靠近他們的一匹頭狼。鮮血瞬間便立時濺了她一臉,那狼哀鳴一聲,登時便沒了氣息。
景唐微微側目,眼裏透出一股不可置信的光芒。
海月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只顧着看見右邊又來了幾匹沙漠狼。她左手使勁擒住綁帶,身體卻整個騰空翻向馬背右側,利刃毫不猶豫地挑向其中一匹狼。她的手腕上下紛飛着,一陣淩亂的刀光閃過之後,有三四頭狼都死于海月的刀下。
正當海月打算翻身上馬時,綁帶突然被撕開一個口子。
景唐一邊禦馬一邊伸出手去撈她,旁邊卻突然有一匹狼猛地暴起,死死咬住海月的右腿。
海月回頭看了他一眼,咬牙一刀劈開撕裂的綁帶,接着跌落馬下的力氣橫空将那狼頭劈下一半。
少了一半重量的馬立刻撒腿跑了起來,無論景唐如何勒緊馬繩也無濟于事。沒辦法,他只得棄了馬,将自己摔在沙地上。
身旁其餘的狼看見海月跌落馬下,一蜂窩地擁了上去。海月右腿受了重傷,不能立刻爬起來。她用左腿支撐着一個翻滾,靈巧地避開正面撲來的大狼。緊接着她匍匐着身子自那野狼身下滑到沙坡底部,回頭再看,那野狼已被開膛破肚。
景唐這時才折返到海月身邊,拔出佩劍與劍鞘猛地敲擊着驅趕野狼。
他自己也沒想到,面對兇猛的狼群,他是如何克服內心的恐懼這麽果斷地做出選擇。
海月有些失血過多,臉色逐漸變得慘白。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讓狼群更加瘋狂。狼群一步步地逼近他們的獵物,準備發動最後的攻擊。
“你怎麽不走。”
“我為何要走。”
海月此時竟有些想笑。死到臨頭了,還是這麽話不饒人。
“堂堂京城貴胄,如今卻要沒入狼口。實在可惜。”
“貴胄此時也是生肉。”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還有許多人的吶喊、鐵器敲擊的聲響,狼群頓時便慌了陣腳。
随之而來,是星星點點的火光,自他們一路而來的方向,綿延了很遠。
一群人馬不停地吶喊着,驅趕着狼群。狼群見大隊人馬趕到,迅速四散而走。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