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注一擲

那極素淨的白色,帶着刺眼的猩紅。

她最害怕看到的情景,就這樣完整、冰冷地呈現在她面前。

她的嘴唇顫抖了兩下,眼神慌亂地四下搜尋着那幾個熟悉的身影,師父,項寧,大師兄……都不見了,她奔過去,這才看見馬背上有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她的大師兄項沖。

衆人合力将項沖從馬背上擡了下來。海月慌忙上去扶了一把,縮回來的掌心卻印着已經有些變黑的血痕。

“月丫頭,快,快去找一間屋子!”

海月胡亂地點了點頭,連忙将客棧的大門敞開,将他們引入自己的房間。

項沖身上帶着無數刀傷,有些傷口已經幹涸了。海月随手拿起身邊的手帕、衣裳幫他捂着傷口,雙目睜得極大,聲音卻嘶啞着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唇角不斷地溢着鮮血,雙眼緊緊閉着。

镖局裏懂些醫術的夥計向客棧借來了藥箱和紗布,連忙為項沖包紮傷口。

“月丫頭,你且到外頭站一站。”

海月點了點頭,她手足無措地站在走廊徘徊了一圈。待到回過神來時,她又沖出了門外。直到那紮眼的猩紅又出現在她面前。

不知何時,景唐也站在了她身後。他的雙眼還有些輕微的紅腫,模樣也有些慘白。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那單薄的肩膀,注意到她有些微微顫抖,卻始終未出一言。

過了半晌,海月一聲不吭地徑自走到他們跟前,盯着白布,用平靜的語氣問道:“死的是誰?”

“你沒看見的人,都死了。師尊的屍首,是沖兒拼了命搶回來的。”

老三的聲音依然擲地有聲,眼中似有晶瑩閃爍。

一陣大風吹過,景唐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單薄的背影上,可她竟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只餘偶爾的咳嗽聲和風聲。

她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又一下,像寺院裏的古鐘一般發出沉重的聲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縱容着那沁人心扉的寒氣注入體內,使她神識清明。她吐出一大口濁氣,漸漸冷靜了下來。

“三大爺,你先帶大家去休息吧,去門前挂着一串燈籠的那家,地方寬敞些。若是老板嫌晦氣,就多塞些元寶。還有,此番進城動靜有些大,若有人問起便只說是從西寧衛去烏斯藏運皮貨的商人,路上被土匪給劫了。”

老三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海月,有些心疼,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便只得應了下來,招呼着弟兄們進了沙漠驿館。

海月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白布,忍住了沖上去看一眼的沖動,轉身往明月升走去,她緩緩邁進大門走到沒人的地方,轉頭看見旁邊那木雕的崇安塔,便再也忍不住,就地蹲下咬着袖子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沙啞,不太好聽。一張圓臉皺皺巴巴的,也并不好看。總之,她的這幅樣子,是不太惹人憐愛的。

景唐站在她身後,長嘆了一聲。他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覺得此時任何話都是徒勞。于是他就那樣陪在海月身邊,一直到海月用袖子蹭幹臉上的淚珠,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從地上站起來。

海月回頭看了他一眼,滿眼都是悲傷,還有憤怒,和決然。

那時的景唐還沒有讀懂海月眼裏那最後一種情感。當他嘗試着将自己代入海月的處境時,所能想到的不過是一個喪失至親的孤兒所能有的無助感和悲憤。

大漠裏的風沙一直都沒有停過。那駭人的猩紅白布靜靜地停在原地,不一會兒就挂了一層砂礫。

海月回到自己的房間,扒在門邊兒上偷偷往裏看了兩眼。見項沖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她不禁轉身抹了一把眼淚。

只聽裏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響起了項沖虛弱的聲音:“海月。”

海月趕忙推門走了進去,頂着一對紅腫的眼睛。

只見項沖身上纏着幾根紗布,模樣憔悴不堪,一雙眼睛才勉強能睜開。

“師兄。”

“海月,師兄真不想走啊…...”他費力地吞咽着什麽,唇邊卻不斷地往外溢着鮮血。

海月聽見這話,原本硬憋着的淚水無法抑制地湧了出來,她趕忙側過臉去狠狠地擦去淚水,一邊用手帕輕輕拭去項沖唇角的血跡。

“師兄,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海月哪也不去,就在這裏守着你。”

項沖的眼睛裏始終黯淡無光,宛如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來,拿着這個。”

海月接過他手中緊緊攥着的東西,拿過來一看,是一塊小小的令牌。

見她接過去,項沖的眼睛裏像是隐隐有什麽希冀,卻立刻又落了下去,閃閃爍爍,不知何意。

“海月,我們這些年,始終行走在刀尖之上。今日的敗局,雖難以接受,卻并不算是意料之外…...我們這一路,到底還是走得太順了……到頭來,還是要蒙此劫難……可是你需得記住,這絕不能是白狼的覆滅,你…...明白嗎?”

海月含着淚點頭道:“我明白。”

項沖艱難地點了點頭,合上了雙眼。

“月兒,我……想睡一會兒。”

海月點了點頭,為他輕輕蓋上棉被,走出了房間。

項沖原本合上的雙眼在她離去的時候陡然睜開,目光裏閃過極為痛苦的神色。倘若方才跪在他面前的是項寧,他大可放心地去了。可師父膝下如今徒留這一個小師妹,他就是死,也終究無法安心。

衆位師伯和夥計們站在門口,見海月出來,模樣像是要說些什麽。海月遞了一個眼神,帶着他們走到樓下大堂之中。

“師伯,師兄身上的傷勢如何了?”

師伯搖了搖頭,道:“那兩支箭穿過了肺葉,恐怕……”

海月沒再哭,只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二師兄呢,二師兄去哪了?”

“項寧失蹤了。原本他是跟着隊伍往回撤的,但走到一半才有人發現項寧不見了。”

海月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希望:“也就是說,項寧沒死?”

衆人點了點頭,道:“可他若進了沙漠深處,恐怕……也兇多吉少。”

海月擡起一雙紅腫的眼睛,輕聲道:“大夥兒還沒吃東西罷,我去請掌櫃的招呼廚房做些吃的。先坐下歇歇。”

她話音剛落,只見大堂後頭有個女子的身影翩然走出來,正是鬼卿。鬼卿臉上沒了先前的笑容,卻依舊不失親和:“姑娘快歇着,我早讓廚房熬上肉粥了。若缺什麽旁的東西,只管跟我要。”

她這一突然出來,倒将海月吓了一跳。不過眼下海月也顧不得許多,便向她道了聲謝。

鬼卿笑着應了,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她卻陡然轉了個方向,徑自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她坐到了桌案前,迅速地寫下了些東西。透過窗外的熹微晨光,能清晰地看見她臉上親和的神情蕩然無存,徒留淩冽微寒。

即使如海月和景唐那般謹小慎微,種種跡象卻依舊沒逃過這個洞燭幽微的女子。

表面平和的景象之下,實則早已暗流湧動。

三日之後,項沖還是因為傷勢過重離開了人世,追随着他的師父和另外九十五個兄弟師伯而去。

海月靠在床頭,看着空空蕩蕩的床鋪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行清淚慢慢滑落臉頰。

這一切像一場夢,一場她現在就想醒來的噩夢。

後來這些日子裏,陸陸續續又有數十具遺體被拉到城外的胡楊林裏下葬。

那是所有在夜戰中身亡的镖師們。

海月穿着孝服,一張年輕的臉蛋被風吹得有些粗糙,還有幾絲泛紅。她站在墓前,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那百座隆起的沙丘。

因為條件所限,這些新墓甚至沒有石碑,只有一塊塊木牌代替。

檀香的青煙徐徐升起,散在風沙裏不着痕跡。

“跪——”老三那厚重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充斥着無比的悲傷。他的臉上有許多細小的皺紋,背也有些佝偻。可他面色肅穆,仍然像年輕時一樣倔強。

“父親……”海月輕輕地喚了一聲,聲音嘶啞着,淚水也不禁奪眶而出。這十多年許多次想要開口喚出的稱呼,最終還是沒能讓他親耳聽到。

衆人聞言,都微濕了眼眶,更有些哽咽的聲音。

他們大多都來自貧寒人家,有些人甚至出身奴籍。

是項元德把他們帶回祭酒,授他們武功,教他們德行,帶他們走镖游歷。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而言,項元德不僅僅給了他們一個不愁溫飽的家,更給了他們在這人間遺失已久的尊嚴。

沒錯,項元德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一個往來不敗的戰神。

可如今,神死了。

他苦心經營二十餘年,這支曾經在江湖威名赫赫的白狼镖隊,此時像一幫萎靡不振的逃兵。項字大旗和白狼镖旗靠在一旁的樹上,旗幟無力地随風飄蕩,像海面上無人掌舵的船。

項元德門下三個弟子,大弟子項沖,緊随着他的師父去了。二弟子項寧,自從混戰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而這最小的弟子,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娃。從沒有人想過她能挑起白狼的大旗。

人群中有一個人漫不經心地看着海月的背影,停留了片刻,又眯起眼睛瞟了幾眼白狼镖旗。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像這樣孱弱不堪的白狼镖隊,早已喪失了當初的意氣風發。如今唯有一個強有力的首領,才能把他們從低迷中解救出來。

而他荀徹,就是這白狼镖隊裏最強的存在。

如果說誰對這镖頭之位志在必得,誰又是镖隊最強的人,那只能是這位骁勇有謀的武将之後。

葬禮結束之後,便是選定繼承人的儀式。這是老祖宗定的規矩,即使是他們遠走他鄉也不能違背的。

回到了店家,镖隊衆人向老板借了一間上好的廂房,一同商議镖頭之事。坐在首席的,便是老莫和三大爺兩個元老镖師。

原本項元德之後繼承人的順序應當是項沖、項寧。只是如今項沖慘死箭下,項寧失蹤。镖頭的位置後繼無人。

經此一戰,镖隊死傷大半,殘餘的也十分萎靡。在如此關鍵的節骨眼兒上,又有誰能指望項海月這一個十八歲的小丫頭能做些什麽。

老莫和老三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裏充滿了憂慮。

猶豫片刻,老莫狠了狠心,終于開口了:“既然項家兩師兄弟都無法繼承镖頭的位置,這位置便當是海月的。”

話音剛落,便見衆人面面相觑,零零碎碎地開始竊竊私語。

老莫做了一個手勢,平複了衆人的議論。

“海月,你可願意?”

海月原本有些局促,卻在這一句話之後擡起頭看向老莫,決然地點了點頭。

老莫松了一口氣,剛準備說些什麽,卻聽見一個聲音突然從人群中響起:“我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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