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東平轶事(二)

東平城有馬販,可是賣的馬有些參差不齊。海月本想去沙漠驿站喚幾個懂馬的弟兄來幫忙掌眼,卻被景唐攔住了。

“只是挑幾匹馬,有何難?”

見唐刀子又快上身了,海月別扭地嗤之以鼻,不再堅持。

景唐見她不說話,也自顧自地逛了起來。海月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便落下景唐老遠。景唐早早尋到一處賣馬的攤子上,回頭一看不見了海月的身影,心中不由地有些焦急。

他往回走了一個街口,停在一處打鐵鋪,瞧起了兵器盔甲。

打鐵的壯漢穿得極涼快,臉上卻依舊汗津津地。他上下打量了景唐片刻,操着一口極不熟練的漢話道:“客人想買什麽?”

景唐表示他只是随便看看,眼睛卻驀然瞥見壯漢手邊擺的一副鑲銀的铠甲,一時間被吸引了過去。

“喲,客人眼光真好。這是我今天才完工的铠甲,穿上它,那叫個威風……”

“你這铠甲樣式的确好看,可若是夜間作戰,豈不是一眼便叫人看個正着?”

那漢子聽了這話,不滿道:“這位客人一看便沒聽過銀铠戰神的傳說罷?”

景唐搖了搖頭,道:“你這铠甲我要了,你且出個價罷。”

那漢子聞言,高興道:“你如此誠心,我便只收你七兩銀子。”

景唐掏出十兩銀子遞給他道:“你且将袖口改小些,完工了送到明月升客棧來。”

那漢子頗有些摸不着頭腦:“要改多小?”

景唐望了兩眼街市,指着遠處一個抱着包袱的女孩道:“改成她能穿的那樣。”

那漢子見狀,兩眼放光道:“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銀铠女神!”

景唐挑了挑眉,道:“銀铠戰神是女子?”

漢子點了點頭,嘴裏不停地念叨着什麽,像是魔怔了一般。

景唐看了他兩眼,并沒有在意,走到鐵鋪外頭向海月走去。

海月看見遠處的景唐,便吃力地加快了步伐,等她挪到他身邊,将那包袱往他懷裏一塞,吐了一口氣道:“這東西可真是沉。”

景唐眉頭皺了皺,聞到包袱裏散發出一股酸腐的味道,嫌棄地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我給小曾準備的幹糧!酸奶疙瘩和糌粑,都是能頂餓的!”

“小曾前天吃了一口奶疙瘩,吐了大半天。”

海月瞪大了眼睛,道:“怎麽可能?”

她随手從包袱裏摸出兩塊,塞進自己嘴裏一塊,頓時臉色有些微變,卻強忍着咽了下去。

“還……還行。”她不由分說便将剩下一塊大的試圖塞進景唐嘴裏。

景唐沒想到這丫頭竟然如此大膽,剛想扭臉卻沒來得及,整塊奶疙瘩便被塞進了嘴裏。

海月料定如景唐這般的翩翩公子,定然時刻保持着良好的舉止,一定不會将食物吐的遍地都是。

于是她看着景唐逐漸皺起的眉頭和發青的臉,噗嗤笑了一聲,将兩手往身後一背,便往前一蹦一跳着而去。

景唐看着她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卻似乎有什麽被輕輕放下。

這麽多天了,難得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她無論表現地再堅強,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卻被口腔中濃郁的乳酪味刺激地抖了一抖。至于小曾的幹糧,還是請廚房的夥計多給他烙幾張餅帶上吧。

二人一前一後到了馬鋪,走進去才發現這院子裏竟有二三十匹駿馬,大多都膘肥體壯的。

馬販笑着迎了上來,用不太标準的漢語問道:“二位想看什麽樣的馬?是拉車的還是幹活的?”

“要快馬,最快的千裏馬。”

馬販連忙點頭道:“有的,有的,我的馬,整個烏斯藏都比不上。”

景唐和海月并不敢相信他這聽起來頗為奇怪的炫耀,只跟着他往裏頭走去。只見馬販牽出來一匹體型修長的褐色駿馬,海月點了點頭,又環視了一周,一眼便相中了角落裏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仔細一看,那馬額頭有一道白色的月牙狀胎記。

海月一看便極為喜歡,轉頭詢問景唐的意見。

小販見她指着那一匹黑馬,便樂呵呵地将馬牽了出來。景唐将包裹扔給她,自己則走到馬的身側,伸出手往馬背上使勁一按,那馬竟紋絲不動,高昂着頭顱,一看便知品種名貴。

景唐贊許地拍了拍馬頭,又細細檢查了馬耳和馬蹄,道:“的确是一匹良駒。”

他們又一連挑了三匹駿馬,皆是能奔襲千裏的良駒。馬販一口氣賣出了四匹馬,十分高興,收了錢後便将四匹馬用麻繩捆在一起,遞給了景唐。

就在二人剛準備離開時,卻只聽得大黑馬嘶鳴了一聲,竟半分也不肯多走。

大黑馬果真是良馬,連嘶鳴聲都如此嘹亮,着實将他們吓了一跳。

只見大黑馬一個勁地往回走,景唐知他有靈性,也不使勁拉他。只見大黑馬徑自走到一匹樣貌極為普通的白馬旁邊,使勁湊上去蹭着白馬的臉。

白馬也似乎明白了什麽,也跟着嘶鳴着。

馬販剛準備拿起鞭子揮舞幾下,卻被景唐制止了。

馬販嘆了一口氣道:“他倆原本是一對兒,硬要将他們分開,這大黑馬自然不肯走的。”

海月心裏有些不忍,便騰出一只抱着包袱的手來,扯了扯景唐的衣角。

景唐便道:“既是如此,我就連着白馬一同買了。”

馬販十分感激,道:“這母馬品種雖不如公馬,但也不壞。客官心誠,我便只收一半的價格。”

景唐心道馬販做生意不易,還是堅持給足了銀子,牽着四匹馬走在前面。海月則将包袱搭在白馬身上,單獨牽了它走在後面。

好容易走回了明月升客棧,将那些駿馬都好生安頓在馬廄裏,二人便一同去用了晚膳。

用完晚膳,海月又安耐不住心思去瞧了一眼新買的馬。只見那一黑一白兩匹馬互相依偎着,看起來十分和諧。

景唐在她身後,道:“你原先那匹馬太蠢,輕易便被狼撕了去。這匹黑馬便給你當新的坐騎罷。”

海月沒想到這是專門為她挑的馬,她滿臉驚喜地問道:“這是給我的?那小曾怎麽辦?”

景唐點了點頭,又道:“這匹黑馬是難得的戰馬,你将來用的上。小曾送信只用另外三匹便也夠了,我給他挑的都是快馬。這匹白馬,雖然資質略有欠缺,做不得戰馬,但日後若能配下小馬,也是難得。”

海月點了點頭,十分開心地道:“唐刀子,謝謝你。”

景唐面上有些發燙,借着夜色并不明顯。他只道:“若你得空了,騎着黑馬多走走,此馬頗有靈性,越加多磨合便越能懂你想要去的方向。”

“好。”

“想好給它取什麽名字了麽?”

海月躊躇了一陣,想了一陣兒,搖了搖頭道:“叫黑黑還是黑子,還是個難題。”

景唐扶額,輕聲詢問道:“月見。如何?”

“月見,月見,……正好,與它額前的胎記呼應。”海月驚喜地讀了兩遍,笑着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這一匹白馬叫霜降如何?”

“甚好。月見,霜降。倒是很般配。”

這一晚,景唐将海月送回房間,便沒準備再多做停留。海月卻叫住他,躊躇了片刻道:“景唐,明日送小曾上路之後,我打算與兩位師叔商量着,帶幾個弟兄去上次遇到的湖泊探一探,說不準,能有小師兄留下的線索。”

她的聲音說到最後,變得有些細小。客棧裏的紅燈籠散出溫和的光,映着她的臉有些暗淡,卻明顯能看見她年輕的臉龐爬上一層陰霾。

景唐微微嘆了一口氣。他沉默了半晌,道:“你願意回去,我便同你一起。”

海月重新擡起頭,撐起一個笑容給他。

看着這一個笑臉,他的心卻像古寺的鐘被沉悶地一擊,斑斑駁駁的鐵鏽便落了一地。

這一夜,許多人都未曾睡着。

海月回到自己的房中,從床頭的匣子裏取出一柄短劍。那柄帶着血污的短劍,便是那一日镖隊遭遇屠殺,老三師叔在混亂中撿到的。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摩挲過刀背,有一種深切的恐懼就這麽突如其來地彌漫在她的心中,就像那一夜黑暗中的沙漠,那是一種死亡的恐懼。

明日便是三七了。

在那日喪生的镖師,不多不少,一共九十八人,占了镖隊一半人馬。

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被海月整整齊齊地謄抄在簿子上,等着明日拜托小曾帶回燕京。可是唯獨兩個人的名字她沒有寫上去。一個是項元德,一個是項沖。

那些曾經存在在生命裏的舊人,就像深深篆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古老文字,在她短暫的生命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并永久地改變了她生命的軌跡。

終于…...她取出記錄了亡者的姓名簿子,端端正正地加了一行字。

項元德尊師,大師兄項沖陣亡于黑沙漠。項寧失蹤,下落不明。

天剛剛蒙蒙亮,海月聽見隔壁隐約有開門的聲音,還有景唐壓低聲音的囑咐聲。

海月連忙起身,裹了一件寬大的袍子,随便用手帕沾了一點水擦了一把臉,便沖了出去。

景唐看見海月皆是微微一驚:“怎麽這麽早便起來了?”

海月揉了揉眼睛,道:“昨個便說好送小曾出城的,你怎的也不叫我。”

小曾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脖子上還挂着一包袱的烙餅。

景唐笑道:“我見時候還早,就沒叫你。如今你趕着起來了,那便一同送他出城罷。”

海月騎了昨日剛買的黑馬,景唐便順手牽了白馬出來。

小曾左看看,又看看,見他們二人的馬竟長的如此登對,不禁百感交集。只怕待他送信回來,也許公子的終身大事就又着落了。這次回京,要不要趁機像老太尉通風報信一聲。小曾越想越高興,一分神險些一頭從馬上栽下來。

景唐皺了皺眉頭。這小子,從前些天開始便沒來由地看着他傻笑,腦子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他剛想催促小曾上路,卻聽身後有人喊了一句“閣下留步”。

三人回過頭來,只見葉清桓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拿着一封信上前對景唐道:“昨日才知道曾侍衛今日啓程,匆忙才寫下這封書信。湟水一帶的山谷裏有一些未曾陷落的兵站,也許還有一些與大部隊失散的弟兄們。若曾侍衛遇到他們,只管将這信和令牌給他們看,便可暢通無阻,還可随時補充一些給養。”

景唐接過信和令牌,交與曾侍衛,在馬上略一行禮道:

“如此便多謝葉參領。”

“多謝葉參領。”小曾也一本正經地抱拳施禮道。

葉清桓笑着搖了搖手,道:“穿越戰線,重返燕京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末将也不過略微盡些綿薄之力,祝君一路順風。”

他微微退後幾步,讓開道路,頗為正式地作了一揖。

小曾回禮之後,三人便縱馬向城邊而去。

海月和景唐将小曾送至北城門,通過守城的盤查之後,又送出城了好幾裏。

小曾勒緊馬頭,轉頭笑着對景唐和海月道:“大人,項镖頭,送到此處便可以了。”

景唐叮囑道:“此去一路恐有不少風險。你若遇上人,切勿跟他們硬拼,小心躲過便是了。”

“是。”

海月緊接着問道,“小曾,我給你包的那一包袱奶疙瘩,你可帶上了?那東西雖不好吃,卻比旁的幹糧頂餓些。”

小曾打了一個寒顫,道:“帶了帶了。”又怕她再問起,小曾連忙岔開話題,向景唐道:“公子的旌節和通關文牒,一應都在出了南城門往西一裏地的巨石下埋着。”

景唐點了點頭。小曾看看景唐,又看看海月,臉上流露出吃了蜜一般的表情。

這次回去,若向老太尉禀報一番,修一封聘書至祭酒镖局……不行不行,海月镖頭還在三年服孝期裏頭,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景唐看他再一次露出傻笑的模樣,皺了皺眉頭,忍住蠢蠢欲動的後旋腿,催促他趕緊上路。

海月卻從從袖口中掏出一封信,交給小曾道:“這是給镖局頭領的書信,還望你能順路送一送。”

小曾接過書信,拍了拍胸口道:“放心吧……”

他剛想多說幾句,卻被景唐銳利的眼神吓了一跳,連忙抱拳施禮道:“公子,項姑娘,保重。”

随即策馬便溜出老遠。

景唐望着他的背影,略微嘆了一口氣。小曾昨晚與他商讨路線時,竟拐彎抹角地問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

這小子關心他的終身大事比自己的祖母還要更上心一些。想到此處,他忍不住微微側顏,輕瞟了一眼海月,見她不施粉黛的臉頰依舊清秀無比,臉便不禁有些熱。但很快他便穩下了心來,安慰自己道,自己又怎麽會對她一個小毛頭動心。

他淡淡道:“我去南城門取東西,你回去帶些人來,我們一道去湖邊。”

海月應了,問道:“你怎麽拿旌節回城?”

“用麻布裹一裹,只道是手杖便罷了。”

海月笑道:“守城門的也不見得個個都認得你那旌節。你取了東西,便在南城門等我,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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