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平轶事(一)
夜色降臨,海月如同往常一般核對往來的賬目。門口熟悉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她披上外套,上前去打開門。果然是景唐。
這每一晚的徹夜詳談,似乎已經成為了兩人之間默契的約定。海月邀他進門,走到茶幾前将早就準備好的青茶倒了一碗遞給景唐。景唐也絲毫不拘謹,伸手接過,道了一聲謝。
這些日子裏,景唐的所作所為使得海月對他的印象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如今他們又有着共同的目的,關系自然比以往更近了一些。
景唐側過臉問道:
“你在核賬?”
海月笑道,“是。我現在才知道,這銀子才是萬物之本。”
她一邊念叨着,一邊随手将賬本挪開,将羊皮紙地圖取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好。
景唐輕笑了一聲,道:“我随身也帶了不少盤纏,你花錢無須太拘謹。”
“镖局已收了朝廷黃金百兩,若再動你的私庫,只怕回京你要去告禦狀。”
兩人相視一笑,随即開始研究起了地圖。
“今日葉參領提及的彌渡,應該在這裏。”
景唐修長的手指在地圖最上方劃着圓圈。
“離東平有足足三千裏,晝夜不停也需要半個月。”
“選一位好的騎手,再挑三匹最快的戰馬,走湟水以西。”
海月點了點頭,又道:“這裏是山路,不好走,恐怕會耽誤行程。”
“山路安全,叛軍哨崗也少。”
“這樣算來,若是順利抵達彌渡,再換馬沿漠北到京城,一路都有明軍哨崗。”
“七日,最多七日就能從彌渡抵達燕京。”
計算好了時日之後,二人終于松下了一口氣。
“那麽,項镖頭可有合适的人選?”
海月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只點了點頭,卻并未開口。
景唐被她盯得打了個機靈,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去吧。”
海月笑道:“景大人千金貴體,怎能勞煩您大駕。我看——曾侍衛十分合适。”
早知道這小丫頭心思機巧,卻不曾想到她竟跟自己想到一處去了。
曾侍衛從前曾在漠北軍待過兩年,通曉漠北地理環境,武功自是一流。他又是自己的親衛,朝廷便無需辨別真僞。
盡管海月與他的想法如出一轍,他卻板下臉來,故作不情願道:“若是放他走了,誰與我當親衛?”
海月琢磨了一會兒,道:“镖隊裏那許多的年輕力壯的小夥兒,我挑幾個身手好的與你做親衛罷。”
“不用。”景唐輕飄飄地冒出兩個字。
“那…...實在不成,我便教你武功。”
海月一橫心,卻也沒考慮過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到底如何教人。
“我會。”又是輕飄飄的兩個字。
“什麽?”海月睜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雖不會舞刀弄槍,劍也是會使的。”
“那你還要什麽親兵?”
“親兵不是防身用的。是端茶用的。”
“那簡單,我也可以。”海月拍拍胸脯道。
“一言為定。”
本以為景唐會推讓幾句以示禮貌,卻不曾想到他竟一口答應下來,令海月有些應接不暇。
待她回過神來,景唐已起身往門外走去。
“哎……”
“明日晨時,一盞青茶送到我房裏,有勞。”
又是輕飄飄一句話,海月覺得,自己着實有些時運不濟。
次日清晨,天空黃蒙蒙的,不見太陽,滿是風沙。
海月起身洗漱畢,才想起來昨夜景唐囑咐她的話,便打了個哈欠,随手倒了一碗昨夜的青茶仰頭飲盡了,又倒了一碗新的端在手上,往景唐的房間走去。
她剛準備伸手敲門,海月只覺得身後的樓梯上似有腳步聲響起。她轉過頭來,看見鬼卿正從樓下走上來,手裏端着一個巨大的托盤,上面擺滿了豐富的吃食。
鬼卿見她站在走廊裏,笑道:“姑娘今日醒的這般早,早知我便連同你的早飯一同端來了。要不…...若姑娘不嫌棄,我把這吃食送與景公子之後,你與我去一同用早膳?”
她柔柔地媚笑着,眼角的淚痣顯得格外嬌美。
海月趕忙道了一聲謝,側身給她讓了一條道。像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子,連她都被酥的有些站不穩,更別說那些正當好年華的少年郎了。
想到這,海月心頭卻不知為何浮上一絲酸澀的感覺。
這時,景唐的房門被打開了,一張俊逸出塵的臉從門後出現。看見門口兩個女子,景唐臉上略微有些錯愕。
海月見氣氛尴尬,便有些窘迫地道:
“小……小曾呢?我有事要囑咐他。”
“去喂馬了。”
景唐話音剛落,樓梯上便又傳來了腳步聲,來人正是小曾。
小曾錯愕地看着站在公子房門前的兩個端茶送飯的女子,不由地有些發愣。他只愣了片刻,便立時明白過來,大大咧咧地伸手接過鬼卿手裏的食盤,道:
“多謝鬼姐姐每日送來早點。”
他剛說完,便感覺到來自景唐的一道冰冷的目光。
鬼卿卻毫不在意。她輕輕掐了一把小曾的臉蛋,笑道:“替你家公子念着便好!”
說着她便轉過身來,拉着海月的胳膊,想将她帶去吃飯,一雙脈脈含情的眸子卻分明在景唐身上停留了片刻。
海月見狀,趕忙将茶碗往景唐懷裏一塞,便跟着鬼卿下了樓。
小曾的右臉留下兩個紅紅的指印,連帶着左臉,到耳朵,到脖子,也紅成了一片。
對于一個同樣正當好年華的少年郎來說,這樣明顯的調戲實在太難以招架。
小曾看着懷裏的吃食傻笑着,沒想到公子這喪了多年的桃花運,今年竟如此旺。
這兩個姑娘一個風情萬種,一個清水芙蓉,都上趕着為他端茶送飯。也不知道公子會如何做選?左不過将兩個都娶回家,老太尉也絕不會反對。畢竟公子今年虛歲二十三,卻還未定下一妻半妾的,可惜可惜。不過如今一來便是兩個,真可謂雙喜臨門…...可是若真要都娶回家,誰做妻誰做妾呢?這又是個十分難解的話題……不過聽說先頭禮部尚書家裏的公子,便擡了家裏一個小妾做平妻,或許…...
小曾正認真地思考着他家公子的人生大事的時候,突然覺得屁股一陣火辣辣的痛感傳來。他顫栗着扭頭一看,只見剛擡腿踹完他一腳的景唐,已将右腳伸了回來,面無表情地詢問道:“馬喂完了?”
“喂……喂了……”
景唐斜斜瞟了他一眼,一臉冷漠地走進了房間。他端坐在桌前,輕輕啜了一口茶。下一刻,只見他面容有些微微局促,似乎十分艱難地才将茶水咽了下去。
這茶泡了一夜,變得冰冷苦澀,實在不适宜飲用了。他将茶碗推到一邊去,不再碰它。
“公子……這茶……”
“賞你了。”
“......”
再說海月随着鬼卿,一路走到她的閨房去。将海月安頓下之後,鬼卿笑着道:“你且先在這裏坐坐,我去取了早膳來。”
海月見她熱情,便爽利地應了,坐在房裏等候。
她端坐在桌前,微微轉頭打量了幾眼鬼卿的閨房。這是一間十分素雅的房間,跟客房差不多大小,卻多了一方小小的隔間,放了一個用來沐浴的木盆。木盆前頭有紫色的輕紗圍着,隐約能看見裏頭擺着一個紫色的香爐,再往裏頭便是寝卧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聞得淡淡的香氣。窗下還有一個挺大的妝臺,琳琅滿目地擺着各式各樣的粉黛,首飾。
海月不禁有些羨慕。同樣是姑娘的房間,她的卻擺滿了賬本、茶具還有一些兵器。這天下哪有姑娘不愛粉黛的?她悵然垂首,暗自想着不知什麽時候,她也能過上這樣安穩的日子。
不考慮這麽多了,如今最大的希冀又豈是她個人的安危?镖隊的複仇之怒還未平息,大明尋求援軍的希望還未得到,一切都像洪水猛獸一般壓在她身上。
尋常女子的生活,已經離她漸行漸遠了。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銀鈴般的笑聲,原來是鬼卿回來了。
“今兒個廚房做了清炖的羊肉湯,廚子起早炖了兩個時辰呢,你且嘗嘗!保準不輸城門口那家!”
只見她捧着兩個湯盅,并兩籠羊肉包子,兩碟小菜,甚至還裝了一小壺美酒。她一樣一樣地擺在桌上,最後又從房裏的櫃子中取了兩只小小的酒杯來,斟了滿滿兩杯酒。
海月見了,忙婉拒道:“早上吃酒對脾胃不好,姐姐若要吃,晚上我陪你?”
鬼卿笑道:“這是葡萄酒,沒什麽後勁兒的。配着這羊肉,別有一番滋味。你可要嘗嘗,出了我家客棧可就沒有了。”
海月聽了也不好推辭,便接過了一杯酒。
她輕輕打開湯盅,一陣羊肉的香味便撲面而來。只見裏頭的羊肉一片片肥瘦均勻,羊湯發白而不油膩,想來是下了功夫炖的。使箸子撿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一股清香彌漫開來。西域特制的香料,并鮮嫩的羊肉,入口即化。再抿一口葡萄酒,勝過燕京無數美食美酒。
鬼卿見海月吃的開心,笑道:“若是覺得好吃,我便教他們經常炖來。在東平這地界,若是想吃青菜,倒是不好找,但若是想吃羊肉,那便要多少有多少!”
海月見她親近,也并不拘着,回了一個甜甜的微笑,道一句“好。”
多吃了幾杯酒下肚,二人的話也越來越多。
鬼卿親近地扶着她的肩膀,面色有些微微泛紅,問道:“你們來的時候,可曾見過含谷裏頭的梅花?哈哈,我去年去看過一次,那漫山遍野的梅花……那可是太美了。”
她眼中帶了些醉意,說話也有些含混不清。
海月看起來也有些醉意,眼底裏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她笑着道:“鬼姐姐說的可是河東的那個含谷?我們從西寧衛來,不曾去過此處。不過,聽姐姐如此一說,日後若得了機會,定要去看一看。”
鬼卿微微眯了眼睛,托着腮,神色有些迷迷糊糊的。她聽了海月的話,不以為然地笑道:“你們西寧衛有甚好玩的,說來聽聽?”
海月越發覺得鬼卿的一句句詢問像是在套話,她也穩下心來,從容答道:“好吃的好玩的甚多。到年下,還有燈節。等今年末了,姐姐随我去逛逛罷。”
“不行,不行。”鬼卿擺了擺手,醉意更濃。
“為何不行?”
“家裏的馬比不得你們的汗血寶馬,一去了青海便水土不服,少不得又要請馬倌診治。”
她沒能想出這話裏有什麽玄機,只當作是鬼卿随便問的,道:“這有何難,等辦完正事,我便送一匹公的和一匹母的給你。”
鬼卿笑道:“那便當是我買的,不能虧了你。”
“好。”
過了一陣,海月便借着醒酒的名頭離開了。走的時候,還将醉倒的鬼卿扶到床上,将碗筷收拾了端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聽見她走遠了,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鬼卿卻悄然起身,坐到妝臺前寫起了什麽東西。那寫在紙上的小字也不過短短一句話,是異族文字。
那字條上寫的是,“大明使臣到訪東平。”
末了,她卷起字條,塞進一個精細的細管中。
霧蒙蒙的日色中,合着在窗的房間顯得有些陰暗。鬼卿嘴角沒了笑意,格外美麗的面龐顯得有些陰沉。
她站起身打開窗,看見外面黃沙漫天,不由地緊縮了眉頭。她将指尖放在唇邊,吹出一聲悠揚的哨聲。
過了許久,一只小鷹自黃沙中飛來,穩穩當當地停在她窗前。
她将細管在小鷹腿上綁好,随手從桌上撿起一塊幹肉喂給它。小鷹将肉食盡,鷹唳一聲,直沖雲霄而去。
海月從鬼卿的房中出來,面上已毫無醉意。她雖許久不曾飲酒,但從前也經常随着師兄背着師父偷酒吃。因而得了一副好酒量。
她将托盤送到廚房裏,轉身便去找景唐。
剛一上樓,便看見景唐站在她的房門前順着窗子眺望遠處,看上去有些百無聊賴。她不好意思地上前去打開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景唐經過她的時候,淡淡問道:“你去喝酒了?”
海月立刻道:“鬼卿姐姐非要與我吃酒,便不好推辭,只喝了幾杯。”
她正在猶豫要不要把方才鬼卿的舉動說與他聽,便聽得一句:“沒事少與她來往,她絕非普通之輩。”
海月驚了一驚,将他讓進房中,關上了門道:
“她方才…...像是要套我的話。”
“她跟你說什麽了?”
海月大概重複了一遍,景唐心下已大致有了個計較。海月卻不知他在想什麽,問道:
“是西寧衛的探子嗎?”
“倒不像是龍鷹王的手下。若不是烏斯藏的眼線,就只能是……”他沒有繼續往下說。一切都只是一個猜測,等他再觀察幾日便能有答案。
“那……我可說漏嘴了?”
景唐搖了搖頭,唇角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和緩道:“汗血寶馬原是大宛馬,向來只在京城一帶的富裕人家才用得起,再則便是漠北的一些部落,也曾搶過一些大宛馬,經過改良育出了新品種,也叫汗血寶馬。但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是只有青海馬的。”
海月不由地擔憂道:“這件事我不曾想到,可會令她起了疑心?”
“她早就起了疑心,不然也不會如此向你套話。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她倒不一定是仇家。但你也切莫放松警惕,我現在還不知她的身份。若是想到了什麽,自然會與你知曉。”
海月聞言點了點頭,問道:“往燕京送信的事,你與小曾說了嗎?”
景唐點點頭,随即起身道:“等你便就是為了這事,走罷,去街市上挑幾匹好馬。”
一提起這件事,海月便脆生生地應了,站起身來便要出門。
景唐卻淡然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羊皮紙包,遞給了她。
“這是什麽?”
打開一看,竟是那柄烏骨羊簪子!
“那日随手買的。”
海月有些臉熱,為了不讓他看出來,她立刻奔到銅鏡前将綁好的頭發散下來,用這簪子挽了一個發髻。她又套了一件白色的男式外袍,活脫脫一個俊俏的小公子模樣。
景唐将她打量了兩眼,沒說什麽。兩人便一同走去了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