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夜已至

第二天清晨,海月梳洗後便換了一身颉莫男子的服飾。但見她一身銀白窄袖上衣,外面套了一副黑色的皮甲和護腕,下身一件銀紋白袍,足蹬一雙馬靴。那姣好的面容如銀盤一般,颀長的身形挺立如竹,端的是一副美少年的模樣。

海月照了照屋裏的銅鏡,滿意地佩上寶刀,準備出門。她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唯恐驚了客棧裏旁的人。

到了一樓大堂裏,只見荀徹和葉清桓已經等候在此處了。出乎她意料地,景唐也在等她。

海月先開口道:“你……師兄也一同去?”她轉眼看到鬼卿在忙前忙後地準備早膳,便改了稱呼。

景唐意會,道:“我給你們送樣東西,并不同去。”

說着,他趁大堂裏的人沒有注意到此處,便伸手從袖中取出幾封硬質的文書,遞給海月三人。

海月接過文書,打開一看,方知道是颉莫叛軍的通關文牒,便立刻收進了懷中。荀徹與葉清桓二人見狀也迅速将文書收好。

她見四下無人,低聲問道:“你如何得來這些東西的?”

“黑市。”景唐淡淡道。

海月吃了一驚,這景唐在東平城總共只待了幾日,便已經摸清楚黑市了?

“你一個人去黑市怎麽行?如今小曾不在,那便是我們負責你的安危。若是有甚不講理的大漢觊觎你姿容的該當如何?……”

話沒說完,鬼卿便端了早膳與他們幾人。海月讪讪地停下話頭,擡頭正對上鬼卿一副調笑的神情。

只見她嬌笑兩聲道:“咦?怎麽以前沒見過這麽俊俏的少年郎?”

海月紅了紅臉,道:“今日要出城去辦些事情,一身女兒裝扮不大方便。”

鬼卿笑着替她攏起一縷碎發,道:“你以為憑這幅模樣,出去便安全了?這兒的女子可比你們青海人更蠻橫些,你這細皮嫩肉的,當心被哪家潑辣妹子相中了,捉回去做夫君……又或是剛好遇上些有龍陽之好的…...”

“哎呦,鬼姐姐莫拿我打趣了......”

正在此時,景唐及時地從鬼卿手中将她救了下來。他湊到鬼卿身邊耳語了兩句,只見鬼卿笑着點了點頭,便帶着他離開了大堂。

不知怎的,看見他們二人離去的身影,海月非但沒松下一口氣,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早膳過後,海月一行三人便離開了客棧,騎馬自北城門而出,向三關交彙的方向而去。這三人一路暢談,模樣輕松,沿途盤查的叛軍皆以為是家人出游,又見他們衣着光鮮,以為是青海某家名門,便并沒有詳細盤問便放行了。

海月心裏默默記着地形,一路便走到了地圖上兩關交彙的密林。這裏地勢複雜,密林裏也枝繁葉茂,夜晚更不易被叛軍巡邏隊察覺,是一個絕佳的隐蔽處。

她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二位切要記住,到了約定好的時間,不管得不得手,立刻後撤到此處,我帶人在這裏接應。”

荀徹和葉清桓各自點頭應了。三人便先縱馬前往峽關。

峽關的位置地處深谷之中,一面是極高的懸崖,幾乎無法從山上發動攻擊。此地處于兩條大道的交彙地帶,一條通往朱雀關及西寧衛方向,一條則通往密林。其中築有堡壘,顯然是個易守難攻的地界。

三人将馬拴在遠離大路的林子裏。由葉清桓引着海月與荀徹到峽關外一處巨石後,這裏視野極好,能将峽關堡壘盡收眼底。

見着這樣的銅牆鐵壁,海月不禁有些擔心,遂開口問道:“葉參領,這地方看起來堅不可摧,并不像是容易攻克的地方。你有幾分把握?”

葉清桓雙眼一彎,露出一個極為好看的笑容:“若是往常,無論如何也是攻不下的。可是現在,這裏的兵力大約只有往日的十分之一。若是趁其不備,葉某必有把握拿下此關。”

他的笑容明媚,有如冬日裏捧着一張炭火烤焦的燒餅,帶給人極為溫暖的安慰。

海月點了點頭,仔細觀察了一遍四周,她的眼神注意到了堡壘頂端的烽火臺。她低聲問道:“倘若此處燃起烽火,下一個能看到示警的哨崗在何處?”

葉清桓想了想,道:“應當還在通往密林的大路上,我們回去的時候多加注意。”

海月沉思道:“只要烽火不燃起,朱雀關就不會接到示警。”

荀徹疑惑道:“離此處最近的援軍是邵關,為何镖頭會擔心朱雀關的反應?”

海月輕輕笑道:“邵關那時已被荀師兄突襲,自顧不暇,又怎會關心峽關的安危?”

荀徹似乎顯得并不大驚訝,卻仍舊順着她的話問道:“你想同時襲擊兩個關口?”

“不錯。”

葉清桓低下頭來思慮片刻道:“我手底下有個弟兄手腳十分靈便,讓他從懸崖上放繩子跳下來到烽火臺上,将他們的燃料盡數毀了了,烽火臺便無法示警了。”

“倒也不用全毀了,要剩下一些藏起來。切勿忘了讓那位弟兄随身攜帶火器,那烽火臺該亮的時候,便要讓它亮起來。”

葉清桓有些疑惑地看着海月,荀徹則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海月,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海月解釋道:“葉參領解救出弟兄們後,将關口裏能拿的武器裝備和馬匹盡數拿了,再立刻教那位兄弟點燃了烽火,來密林處與我們彙合。”

葉清桓蹙起眉頭,想了一陣,才恍然大悟道:“項镖頭是想伏擊朱雀關的援軍?”

海月點了點頭。荀徹不禁微微揚起嘴角,狹長的眼睛望向海月的時候,不再像以往的輕視,反而多了一絲意味深長。

“我們這一戰,人馬實在不足,後方也沒有接應的援軍,只能盡最大可能對其造成傷害。我希望兩位帶着人分別同時發動突襲,讓兩個關口之間無法互相形成支援,緊接着用最短的時間解救出弟兄們。我會在密林等大夥回合,然後沿大道靠近朱雀關的河道附近,将他們的援軍到來,我們便一舉将其殲滅。若我們還有時間,便趁東平城的援軍未到之前拿下朱雀關。”

葉清桓仔細聽完海月的推演,不由地嘆道:

“此計甚好,但…..突襲朱雀關是否過于冒險?”

海月搖了搖頭道:“我預計拿下這兩個關口之後,我們的隊伍會增加到兩百人以上。朱雀關的主力出擊支援,一旦我們伏擊成功,朱雀關不會剩下太多兵力。”

荀徹點了點頭,道:“三關呈三足鼎立之狀,若破一關,另外兩關便已算半數收入囊中。我認為可以一試。”

就在這時,關口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聲響,三人皆看向對面。只見一隊帶着腳铐的俘虜被叛軍壓着向營外走去。

“這是弟兄們被押送到農田裏幹活。”葉清桓低聲道。

“為何他們一隊只押了二十多個?”

“關口裏叛軍不多,押多了恐弟兄們暴起逃脫。”

果然如同葉清桓所講的一致,這座關口顯然兵力十分不足。龍鷹王幾乎将能調走的所有兵力全部用來攻打中州,顯然沒有顧及到後方會有任何閃失。

“時辰不早了,我們再去一趟邵關。”

三人起身靜悄悄往回走,牽了馬便向邵關而去。

邵關的情形同峽關差不多。他們三人照樣将馬匹拴在樹林裏,兀自躲在隐蔽處窺探。海月心裏默數着,大致估摸出邵關守衛巡邏的時間間隔。

與峽關不同的是,邵關的烽火臺在遠離關口堡壘一段距離的一座樓子上。他們三人摸索了好一陣,也沒大看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

葉清桓道:“項镖頭,倘若邵關兵力過多該當如何?”

海月靜靜地思考了一番,回頭道:“兩位且在此處稍等,我去去就回。”

“镖頭去做什麽?”荀徹忙問。

“刺探軍情。”

還未等二人反應過來,海月便已經貓着腰繞到了堡壘後面。她小心地躲在一處草叢裏。

天色逐漸昏暗,巡邏隊從海月隐蔽的草叢經過,她仔細地數着時間,踩着一旁的樹枝爬上牆頭,一個翻身便進了大院。她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反應又極快,一路轉了兩個院子也沒有被發現。還未等她走到關押俘虜的地方,便聽見有人的腳步聲響起。她靈活地翻滾到一架車下躲了起來。

海月有些後悔今日穿了一件白衣,待人走了,她轉頭看見車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黑布,果斷扯下來披在身上。等她借着幾絲燈光看清車上的東西,海月便笑了一下,原路便折回了堡壘的後方,翻身過了牆。

正當二人有些焦急的時候,海月便披着暗黑色的披風回來了。

葉清桓忙道:“項镖頭此番怎去了許久?此處常有巡邏隊出沒,若被纏住了可不好脫身。”

海月笑道:“無妨,我尋了一件披風。”

荀徹看了看她身上的麻布,趕緊上前問道:“此行可有收獲?”

“關內兵卒不會超過三十人。”

“如何得知?”

海月解下身上的麻布披風,随手一丢,道:“後院只備了兩車糧草。此處交通不暢,若屯兵衆多,必然不可能只有這些糧草。”

荀徹點了點頭道:“就按三十人算,镖頭只撥與我十人便可。”

“你可有把握?”海月笑道,說着便從袖中掏出一小塊草紙,遞給荀徹。只見上面用黑炭小心地畫了一個輪廓圖。

“這是後院的布局?”

海月點點頭,道:“巡邏隊每隔一個時辰巡邏兩次,這兩次間隔大約在一刻鐘。最要緊的也是,要先控制住那邊樓子裏的守衛,不得讓他們搶先點燃了烽火。”

“是。”

“這兩個關口,便仰仗二位了。若能成功拿下,便立刻整合隊伍,在密林集結。”

葉清桓打心眼裏開始佩服面前這個女孩。這本該在京城某處花園裏彈琴讀書,或是相夫教子的年紀,她卻在這漫天黃沙的西境與他們這些常年征戰沙場的漢子一起推演着危險之事。

而荀徹的心思卻截然不同。他的眸子在黑夜裏顯得更加深邃而深不可測。他的視線掠過層層密林,女孩雪白的衣服仿佛散出朦胧的光芒,像是指引着方向的明燈。

回到東平城時,已是次日清晨了。海月囑咐了二人回去休息,便又策馬出了城。

昨日是三七,海月準備了火盆和紙錢,到城外的胡楊樹林裏祭掃。

這裏已經擺了一些吃食和酒,便知道是镖隊衆人來祭掃過。

海月端正地行了禮,跪在墓前靜靜道:“父親,大師兄,衆位叔伯,明日是我們的第一戰。”

她伸手将紙錢送進火盆,瞬間便被火舌吞噬。

“倘若你們在天有靈,請保佑這一次安然無虞。”

待海月回了自己的房間,悶頭便睡。醒來時已經接近午時。她從床鋪上爬起,只覺得精神抖擻,腹中卻十分饑餓。她簡單地梳洗了一番,便準備下樓去吃飯。

見葉清桓也在樓下,海月并未吱聲,只向小二要了一碗面,這才坐到他對面去,壓低了聲音道:

“此處人多,你且先回房去,稍等片刻我便去尋你,與你詳細推演一遍今晚的行動。”

“好。”

飯畢,海月去沙漠驿館尋來了荀徹,一并挑了三十個身手不錯的兄弟。海月将他們帶到明月升客棧的地下一層,與葉清桓等人一并推演今晚的行動。

白狼镖隊雖極少主動突襲敵人,但他們卻擁有不輸于正規軍的戰力。這都得益于項元德生前對于白狼镖局的嚴格訓練。當他們得知新任镖頭要帶他們攻占叛軍堡壘時,一些年輕的镖師們都不禁熱血沸騰起來。

他們當中不乏退伍的士兵,或是曾經理想建立一番軍功的青年。他們雖然因為各種原因沒入江湖,但這一路走來見中州凄慘,滿目蒼茫,內心壓抑已久的怒火終于得以釋放。盡管如此,所有人都安靜地聽着海月的推演,努力地記住每一個細節。

海月沉聲道:“此戰對我們而言至關重要。我知此戰兇險,但我不想看傷亡數字,我只希望你們都能活着親眼看到我重振镖隊的那一天!”

聽了海月的話,镖隊的兄弟們皆應聲附和着。他們只覺得全身氣血上湧,恨不得立刻便出發。

海月又轉頭向葉清桓衆人道:“此役也拜托各位了。”

葉清桓的眼中似有晶瑩的亮光閃動,他的唇角微動,朗聲道:

“項镖頭為救我長城守衛軍的弟兄,可謂費盡心力。蒙此大恩,葉某感激涕零。”

他左膝一彎,剛要拜下,卻被海月緊緊扶住臂膀。

葉清桓猛地揚起頭,只見女孩細長的手握住他的小臂,從她那有些單薄的身體裏仿佛傳來源源不斷的力量——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力量。

她的雙眸清朗,帶着無比的堅決:

“救長城守衛軍,也是救我白狼镖隊。如今驅除鞑虜,是我中州人一致的目标。葉參領又何須多禮?”

如此铿锵的話從一個柔弱的女子口中說出,卻并無絲毫違和。衆人的心也随之振奮。

突然,緊閉的房門傳來一陣響動,衆人心中皆是一緊。海月道:“誰?”

“是我。”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海月忙去開門,只見景唐站在門口。

衆人見到景唐,皆面露敬意。景唐微微颌首回禮,轉身合上門道:“這樣重要的事情,怎麽不來尋我?”

海月有些局促道:“見你房中無人,便沒去尋你。我再與你推演一遍如何?”

見景唐默許,海月便又向他推演了一遍。景唐沉默了片刻,道:“你可曾想過如果消息一旦走漏,東平城向兩關發動合圍,你又當如何?”

海月沉默了片刻。的确,景唐的考慮比她更進了一步。除卻兩個重要關口之外,沿途衆多哨崗每一所皆布置了兩三士卒。倘若他們行跡暴露,東平城剩餘的駐軍也足夠清理他們這數十人馬。

景唐自袖中取出一份地圖,見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每一個哨崗的具體位置。海月略一回憶,竟與先前探尋過的完全重合。

“這樣的好東西,你是哪裏尋來的?”

“黑市。”

海月默了半晌,又有些擔心起來。可礙着這麽多人的面,她也不便現在就提起。

“我會帶二十人馬作先鋒隊,提前拔掉這些崗哨。至少——讓他們今晚無法送出消息。”

景唐思慮片刻,只得點了點頭,道:“此去危險重重,你們沒有援軍,也沒有後方補給,一旦得手便立即沖出颉莫叛軍的防線。”

他轉頭向海月,道:“你可想好了撤退的路線?”

海月點了點頭,道:“向西,繞道此處,直奔湖邊營地。”

“你要走黑沙漠?”

“沒錯。”

“不行。”

“沒路了。”

“原路返回。”景唐話一出,便有些後悔。

“以東平城駐軍的反應速度,最慢也會在天亮之前發動合圍。”

衆人看着二人像在鬥嘴一般,卻都不敢出言阻止。

海月輕嘆一聲,看着景唐的眼睛道:“你相信我,我會把他們都帶回來。”

一種莫名的信任從女孩身上散發出來。她清晰的邏輯,冷靜的神态,和她堅定的眼神,無一不讓人信服,讓人想要追随她,聽從她。

景唐知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只得長嘆一聲,

“今夜,注定是一個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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