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咫尺天涯
她帶回來的士兵們顯然都恢複了體力。許多人慢慢加入了修複營地和搬運貨物的隊伍裏。海月經過營地的時候,見到她的人都用敬畏的眼神望着她,并向她點頭致意。她開始還有些不太習慣,習慣了便也罷了。海月随便捉了一個面熟的便問道:“葉參領在何處?”
那小士兵面露一絲羞怯,說話也有些打結,往遠處随手一指便匆忙離開了。海月順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了正在指揮士卒們搬運貨物的葉清桓。
葉清桓向她作了一揖,道:“項镖頭,我們從邵關搬運的糧草武器已全部入庫,方才我讓幾個會木工活的弟兄門蓋了一個簡易馬廄,将那些馬匹全部趕了過去。”
“有勞葉參領了。”
“是,方才荀镖師做了一個簡易的沙盤,我見做的極好。镖頭可要挪步一看?”
海月笑着點點頭,道:“師兄做這樣的東西最為精巧,請。”
“請。”
海月跟着葉清桓繞過一排排土房,最終停在了一個龐大的穹頂大帳跟前。它看起來像是一個議會廳。外頭雖然被蒙上了一層風沙,顯得有些黯淡,卻依然能看清下面繪着鮮豔的顏色。看起來像是個烏斯藏部落的風格。
她走了大帳,見荀徹跪坐在一個簡易的沙盤旁,狹長的眉眼頗有些深邃,看起來若有所思。見他那一雙修長的手上只一邊纏着紫色綁帶,海月想起他在邵關救她的場景,便不由地将聲音溫和了一些。
“荀師兄。”
荀徹見她來了,便起身相迎。見她打量着大廳,便開口道:
“此處倒像是烏斯藏常見的擺設,也不知主人會不會再回來。”
“這地方,不像是廢棄了一天兩天的樣子。我見他們倉庫裏的東西都沒全搬走,或許還會回來。左右我們也不會長久地住在這裏,等若是有人回來了,奉上些金銀糧食作為補償,或許說得過去。”
荀徹點了點頭,不再作聲。
海月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沙盤,覺得十分精巧,頓時便被吸引了。荀徹見她如此好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主動介紹道:“這插着樹枝的是胡楊樹林,撒了些谷殼的是大營後面的青稞地,這邊浸了水的是湖泊……”
海月随手掏出一塊手帕,折成一個帳篷的樣子,端端正正地擺在中間,道:“這是大營。”
三人相視一笑,只聽海月道:“此番便是個完整的沙盤了。”
荀徹點了點頭,又道:“這插着小旗子的地方,我都安排了兩個人放哨。兩個時辰一輪換。還有兩支巡邏隊,五人一小隊,分別繞着湖邊和樹林裏巡邏。”
海月點了點頭,道:“有勞師兄,安排的已是十分妥帖了。只是這裏……”海月随手撿起兩個小旗子,插在兩個地方。
“這兩處也十分要緊。”
葉清桓問道:“這兩處為何要緊?”
“往南邊的地界我們還未去過,還是小心些為好。而這一處,則是黑沙漠邊緣,也應當看顧好了。”
荀徹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派幾個弟兄站崗。”
“明日一早還勞煩兩位整合隊伍,我想徹底分配一下每人從屬的隊伍。山後的田地也需有人開墾了。還有……我放不下東平城那邊,明日午後我想帶幾個人去接應一番。”
二人皆應了,便各自去處理要務。荀徹剛走出幾步,又折了回來,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海月,道:“險些忘了,這是我帶的傷藥,你便按每日兩次的量敷在傷口,不出幾日就能好。”
“多謝師兄……師兄的傷勢如何?”
“無妨,方才葉參領尋了一個當過軍醫的弟兄為我簡單包紮了。”
“明日我還需去東平城買些傷藥回來。”
“大部分弟兄都是輕傷,我們随身帶的藥也夠了。只是有幾個的傷勢确實有些重了,須得尋些好藥來。”
海月點了點頭,卻看見他那一直空落落的左手,上面布滿了細小的刀疤,便頗有些為難地道:“師兄的綁帶……沾了許多血污。這裏沒有皂角,我有些洗不淨它。”
荀徹一愣,心中淌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他随即又換上一個平靜的腔調道:“無妨。都是小事,師妹不必介懷。”
随即他便點頭告退了。
走出營帳之後,荀徹覺得身體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地翻騰着,撕裂着他的神經。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像一匹烈馬一般被馴服下來。他自然而然地便想要遵守她的指令,幾乎沒有任何想要駁斥的念頭。這不是他原本的樣子。
他從來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不知何為情感,不知何為忠誠,他甚至以為自己血脈裏流淌的血是冷的。
荀徹擡起那一只沒有綁帶的手臂,上面斑斑駁駁的疤痕彰顯着在他身上經歷過的一切遭遇。他那雙狹長的眼眸露出一絲驚訝,那張極為俊朗的臉龐顯得愈發好看。他分明感覺到鮮血流淌的感覺——他身體裏缺失的那一部分,正慢慢地被填補着。
海月在大帳裏一直待到深夜,她總算大致摸清了這四周的大致環境。
營地三個方向都是密林,且布滿了崗哨。所以幾乎不可能有大規模的軍隊能穿過密林而不被崗哨發覺。
營地正面唯一的出路是藏在湖邊的小道,能一直通往密林之外的地方。倘若有人想從這條路攻入,無異于自投羅網。這樣一來,這個湖邊營地最薄弱的部分,就應當是正面的水路了。如若有人從此處登岸,整個營地腹地将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之中。
海月方才沿着湖邊走過大營,發現近岸的湖水極淺,并沒有任何碼頭,也沒有船曾經停留的痕跡。她想了想,決心在營地的最高點布置一個哨崗,這樣即使有人想從湖邊攻占營地,也會提前暴露行蹤。
她并不知道他們的敵人是誰。或許是東平城的叛軍,或許是黑沙漠裏不知所蹤的異軍,還是湖對岸那隐約可見的無名城池?可是無論情況如何,她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正當此時,這一片寂靜中卻突然傳來一陣馬的嘶鳴,海月聞聲趕忙跑了出去,只見果然是她的月見邁着輕快的步子向她的方向小跑過來。
駿馬停在她身邊,輕輕蹭着她的手。即使他們相處的時間很短,她卻覺得月見與她有着某種特殊的默契。她輕輕抱着月見的脖子,試着輕輕一躍跳上馬背,就這樣不帶馬鞍地騎在它背上。月見也不反抗,只待她坐穩,轉身便疾馳起來,它輕快地穿過營地,向營外而去。
沿路的士兵們側目看去,見她不套馬鞍,皆是一驚。
海月緊緊抓着月見的鬃毛,壓低自己的身體伏在馬背上。月見似乎感受到她的緊張,便放緩了腳步。它那修長的四肢輕快地越過樹林裏的障礙,最後停在樹林外的地方。
這條路是前往東平城的。海月撫了撫它額前的月牙,輕聲道:“你是不是想念霜降了?”
海月的腦中突然浮現出景唐的臉,心裏不由地一驚,臉上突然有些發燙。幾日不見他了,也不知東平是否一切安好。
其實唐刀子這個人,如今想起來,也沒有那麽令人覺得厭煩。
月色漸漸升起,這一人一馬就立在此處的胡楊林中,他們的倒影被月光清晰地投在空地上,形成一幅絕美的畫卷。
少女光潔的皮膚在月下宛如冰肌玉骨一般細膩。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漸漸長開,一雙微微上挑的美眸竟帶着一絲悵然。她幼時那張圓圓的臉蛋兒如今漸漸看得出一副清晰的輪廓,挺立的鼻梁和飽滿的唇兒偏偏勾勒出一副清冷美人的模樣。
她那一頭漆黑如夜色的長發被發箍高高束起,與她身上的素白衣裳在一處,顯得極為分明,像棋盤上兩色的棋子。
在離海月極遠的地方,有一個身影在黑沙漠的邊緣注視着她。乍一看去,他騎着黑馬穿着黑袍,幾乎看不清他的輪廓。可是那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危險的氣息,使人覺得若是稍微靠近一分便立刻會被他袖中隐藏的利刃默了脖子。
而他卻動作輕緩地摘下鬥篷,露出那一頭柔軟的漆黑長發,被一根銀色的發帶束了起來——那是他通身唯一的色彩,宛若一粒暗淡無比的星芒。他額前垂落着幾縷長發,半遮半掩着他那可怖的左臉。他的眉眼生的極好,仔細一看,那眼中竟沒有一絲光彩,宛如一潭死水。可如今再看他,那眼底分明燃起微弱的火光,緊緊地鎖在胡楊林裏的少女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想驅馬再向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然而,一只盤旋在天空中的烏鴉卻突然落到他肩上,發出了警告的叫聲。他的右臂頓時便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感,疼得他幾乎麻痹了神經。
他艱難地擡起頭來,身體裏一陣又一陣的劇痛驚醒着他:不能,不能再靠近了。即使心裏的思念猶如猛獸一般洶湧,他也不能再上前一步了。他眼中的火光消失了,他再次退回了黑暗之中。
海月好像聽見了什麽,她轉過頭來茫然地看着黑沙漠。那聲音好像消失了,她再尋不見。她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遙遠的沙漠深處傳來。她輕輕拍了拍月見,便順從地馱着她向營地走去。
這兩人就這樣背道而馳,幾乎相距了一整個黑沙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