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夜清歡

海月就這樣被他按在懷裏,耳朵緊緊貼着他的脖頸,幾乎能聽到他脖頸上的血脈輕輕跳動着。景唐的呼吸掃在她額前,竟像是貓爪一般輕輕抓撓着她的心。

而那醉漢走到一半,竟突然一個趔趄,不合時宜地栽了個跟頭。

趁着景唐分神,海月竟伸出兩只手來,貓兒一般自他腰間環挂了上去。景唐感覺到腰間的力道,不由地一愣。

蜜意漸漸彌漫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将兩人短暫地從這外面的亂世之間隔離。

他眼中緩緩蔓延出從未有過的溫熱,那感覺像剛出鍋的第一碗餃子,像數九寒天裏塞進被窩裏的頭一個湯婆子,又像冬夜裏第一杯下肚的暖酒。

他頭腦中霎時忘了一切,連同周遭的危險處境。他醉了,卻又分外清醒。

借着外頭透進來的一縷月光,景唐終于遵從自己的內心,慢慢合上雙眼,輕輕吻上了女孩的唇。海月一驚,并未将他推開,只是環在他腰間的手更緊了一些。他的唇上沾了一絲茶香,那柔軟的觸感像極了一塊新鮮的嫩豆腐。她不甘于如此,竟輕啓貝齒,輕輕咬上了他的嘴唇。景唐感覺唇角酥酥麻麻的,卻并未掙紮。果然,她只含了一會兒便松開了,像貓兒一般收起鋒利的牙齒,用小舌輕輕滑了過去。

這大漠裏常常揚塵的地方,這兩唇之間方是一片溫和濕潤的江南雨巷——他們迷失在朦胧的醉意之中,交頸而栖,宛若兩只生死相依的鶴。

那醉漢在地上掙紮了許久,這才翻身站了起來,卻覺得腳下一歪,偏偏撞見了牆角的兩人。

他揉了揉眼睛,還沒由得他張開口大喊,景唐卻不知從哪裏拔出一柄佩劍,只見一陣眼花缭亂的劍舞之後,便将他宰了。

月光印着那柄劍,還在緩緩往下淌着血。

景唐的眼中劃過一絲冷漠,看向海月的神态卻又如方才一般溫吞:“不能留他了。”

海月微微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緋紅還未褪去,只默默點了點頭。

話雖如此,可他那拿着寶劍的手,分明有些微微的顫抖,卻并不明顯。這一點,卻還是被另一角落裏站着的人盡收眼底。

見景唐沉默了許久,海月忍不住問道:“景唐,如今你有何打算?”

“等。我們要等一個人來。”

“誰?”

“她的主人。”景唐伸手指了指另一個角落裏,而眼睛卻并未往那邊看。他重新點起油燈,又拿出一塊帕子來将寶劍擦淨了。

海月轉過臉去,這才看見鬼卿站在那裏。瞧她那妖嬈多姿的身影若隐若現,海月想起她從前與景唐那若即若離的暧昧,臉上便不由地有些發燙,心裏也頗有些七上八下。

待她再仔細瞧過去,卻絲毫看不清鬼卿眼中的光彩。只見女子緩緩走到燈火能照亮的地方,臉上收起了平日調笑的性子,唇角微微勾起,露出勾人心魄的模樣。她輕啓朱唇,笑道:“使臣大人只顧着和美人親熱,又在我這倉庫裏殺了人,怕是不大厚道呢。”

景唐唇角浮起一層若隐若現的笑容,卻帶着淡淡的疏離道:“以閣下的本事,必然能将此事瞞過去。若瞞不過去,景某便只能去叛軍處自首了。”

鬼卿收了笑意,向他們二人福了福身道:“使臣大人請稍安,我家主人還未抵達東平,奴家自然要保證二位的安全。”

景唐在此時明白他只能選擇信任這個所謂象泉國王的手下,因為他此時并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他也落入叛軍之手,那麽大明最後的希望也将不複存在。

“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外面不斷地傳來嘈雜的聲音,海月豎耳聽着,不由地憂心忡忡。她說道:“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景唐望向她,似乎默認了她的話。

海月憂心忡忡道:

“倘若他拿城裏無辜之人開刀,我們就算再謹慎也會露出馬腳。”

“他可認得你?”

“我想,他應該記得我的臉。”

景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等到明日,我們就劫獄。”

海月驚了一下,随即認真死思索了一番,道:“我們只有二十人,硬搶肯定是不行的。”

景唐卻面不改色:“就是要硬搶。”

聽了他的話,海月便仔細計算起了手中的兵力。

“若要硬搶,也必須派出多方人馬在城外撕扯敵人防線。我今日便派一人出城報信,請葉參領帶人撕扯東平城駐軍的布防。待叛軍兵力被吸引過去時,我便帶着人将大獄劫了,将所有人都放出去,越亂越好。”

景唐贊許地看着海月,道:“聲東擊西,的确是個好主意。”

這時候,荀徹這才尋着聲響從外面趕了進來。在看到海月的那一瞬間,他眼裏竟有一瞬間的慌亂,而後卻立刻消失在了那深邃的眼眸之中。他從暗處走來,眼睛從女孩身上垂落下來看着地上的屍體,未作多言。

海月見他來了,又将自己方才的話說與荀徹聽了一遍。荀徹微微颌首,沒有任何反駁。

海月又斟酌了許久,這才轉過身對景唐道:“這法子雖危險,卻值得一試。但我不能不做完全的準備。景唐,還請你帶着口信連夜出城,前往湖邊營地。”

“為何是我?”

海月低眉,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溫和一些:“此番有極大的風險。倘若我們失敗,還有剩餘的镖師和長城守衛軍能護送你出使象泉。如若你出了任何意外,我們滿盤皆輸,就算此事成功也沒有絲毫意義。”

景唐微微有些觸動,道:“左右我也會些武功,也能在你身邊盡些心力。”

海月搖了搖頭,目光溫柔且堅定地看着他。她臉上的緋紅由昏暗的燈火映着,顯得頗為動人。

“此役兇險,還望你仔細斟酌。你的安危,是如今最要緊的事情。只有這樣,旁人的犧牲才算值得……我還希望日後你平安回歸朝廷的時候,能為他們求得恩典與功名,我不希望他們也變成打了敗仗不被人記起的孤魂野鬼。”她說這句話時,帶上了懇求的語氣,目光裏飽含着無奈。

這句話用溫和而不容駁斥的力道,直接了當地刺激了景唐的神經,他竟沒有再反駁,只讷讷地道:“好。”

鬼卿此時不合時宜地開口道:

“這幾日宵禁極為嚴格。使臣大人若要出城,可要盡快了。”

海月點了點頭,話鋒又轉向道:“荀師兄……”

荀徹不由分說地打斷她的話,道:“不必多言,我沒有家人,也沒有牽絆。即使禍從天降,镖隊也自有其他人照料。”

荀徹的話幹淨利落,使海月沒有絲毫可以辯解的餘地,只得笑了笑,道:“有師兄與我一道,我便放心了。”

景唐突然有些羨慕起荀徹,他頭一次開始厭惡自己的身份。若他一身布衣,是不是就能無所顧忌地陪在她的左右?沒來由地,這種想法一直纏繞着他的思緒,無法被抹去。

他們被鬼卿安排在地下隐蔽處的幾個卧室中。也不知是不是鬼卿使了些手段,那些叛軍竟沒有再前來明月升客棧搜查。

是夜,沒有一個人睡的安穩。自街頭上傳來的嘈雜聲不斷地騷擾着他們,使人無法安睡。海月獨自一人睡在一個小隔間裏,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在極高的地方。她輾轉反側,腦中不斷地回顧着一些舊日的畫面,帶血的镖車,沾了血污破敗不堪的戰旗,還有被叛軍捆起的弟兄們。

她剛剛看到一絲希望,她剛剛立誓不惜一切重振镖局,卻轉眼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镖隊再一次陷入危局之中。一想到此處,她的心就如刀絞一般生疼。

門外響起“吱呀”的一聲,她坐直起身子,豎起耳朵細細地聽着。她知道那是景唐出門的聲音。海月剛想要下床去追上他的腳步,想要在他離開東平城之前囑咐一番,卻不知怎地還是在木門前停下了腳步。她聽見景唐的腳步并沒有直接朝門外走去,反而走到了她的房門前,駐足了片刻。

門外,他像是同樣鼓足了勇氣想要敲開她的房門,手卻在擡起之後又放了下來。海月靜靜地站在木門背後,指腹輕輕撫過木門的紋理,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那腳步聲又響起了,這一次,是他漸漸走遠的聲音。

在這樣的亂世裏,任何一份真摯的感情都顯得彌足珍貴。它像一棵小小的嫩芽兒,像初生的雛鳥腦袋頂上的胎毛,又像新生的藕尖兒,最是脆弱。正是因為脆弱,便更見不得生離死別。

景唐連夜出了城,騎着霜降獨自一人向城外飛奔而去。

海月回到了床榻上,眼睛注視着月光透過外頭搖曳的樹影映在牆壁上的影子。

倘若一切順利,在明日傍晚之前,葉清桓應該可以調來人馬在城外吸引兵力。

明日,這一戰她必須拼盡全力。白狼镖隊的血,不能再流了。

牆壁上的樹影逐漸變得有些朦胧,她終于沉沉地睡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