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古格王城 下
海月下意識地看向景唐的手,只見他早已将自己的手縮回袖中,不見任何異樣。而他的臉上,竟沒有絲毫責怪。他一雙眼睛如同冬日的雪,将她一腔怒火漸漸熄滅。
她低下頭來,知道自己一時被仇恨沖昏了頭腦。
景唐沒問什麽,甚至連一個詢問的眼神都沒有向她投來。而他卻踱了幾步,徑自走在海月身前,将她和江央堅贊分隔開來。
當他們進入大殿時,海月的情緒已然穩定了許多。見她馴服地跟在自己身後,景唐提起的心略略放下一些。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便挨着海月站在一處,以防她再次有動手的念頭。
只見兩排身着西洲華服的男子皆立在大殿之上,向他們的贊普躬身行禮。不多時,象泉衆臣便都注意到贊普身後跟的不是尋常的黃金甲,而是一群身着異裝的人,不由地議論紛紛。
海月聽不懂,又頗有些不自在,便不耐煩地轉過頭去,朝四處打量。
只見這大殿并不如傳說中的金銮殿一般璀璨,卻也足夠華美。大殿四處皆以琉璃裝飾,日光照射下來,便成了七彩的柔光,灑在牆上的壁畫上,映出一片斑斓。
景唐原本正目不斜視地看着正前方,餘光卻不經意地看見女孩的神情,便稍稍傾身,用極小的聲音為她翻譯了幾句。
江央堅贊先與衆臣詢問了幾句話,這才鄭重地将景唐等人介紹給衆臣。
江央堅贊說象泉語時,與他講漢語時十分不同。他雖持着柔和的目光,語調卻十分威嚴,有一絲不可亵渎不可輕視的莊重感,讓大殿上的人渾身一冷。
随即,剛剛被江央堅贊轉移過去的視線又紛紛回到了他們身上。海月已沒了方才的局促,與景唐一樣穩穩地立在原地,形容不卑不亢。
大殿上一位老者突然出列,看樣子有些怒氣沖沖,他突然指着海月,大聲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這副樣子,頗有些像那個燕京城北好吃酒的瞎眼乞丐,每每因為酒家缺斤短兩而破口大罵。
海月頗有些不知所措,只見景唐神色也頗有些明顯地不悅,道:“他說…...女子不可進入古格朝堂。”
大殿上頓時便有些騷動,越來越多的人議論紛紛。
江央堅贊搖了搖頭,用象泉語嚴厲道:“她是我的客人,不是所謂的妖女。巴桑,對待客人不得無禮。”
海月聽了景唐的翻譯,偏頭打量了一番老者。
老者身着華服,看起來身份顯赫。按照他所站的位次,也應當是十分有分量的人物。
即使江央堅贊已經嚴厲駁斥了他的話,而他顯然不肯輕易放過這個話頭,喋喋不休地與江央堅贊争論着,竟還頻繁地扯出一個名字——阿林。這名字聽起來與漢語基本一致,被完全不懂象泉語的海月靈敏地捕捉到了。
而江央堅贊聽到這個名字時,原本平和的眼中卻頓時燃起了熊熊怒火,臉上的肌肉也因為失态而輕微地抖動着。
只見他站起身來,厲聲道:“不要再提起阿林!我不會在同樣的道路上,跌倒兩次。”
他的雷霆之怒顯然震懾了在場的所有人,唯有老者依舊站在原地,滿臉痛惜地看着江央堅贊。
景唐知道這是江央堅贊的私事,便不便翻譯給海月聽,因而沉默不語。
只見那叫巴桑的老者微微嘆了口氣,放緩了語調又說了一句什麽。江央堅贊臉上的神色漸漸和緩了下來,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
若是真的毫不在意,又為什麽在聽到她的名字的時候如此激動?像久旱的大地迎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一般,他那陡然冒出的怒火仿佛漸漸澆滅了。
他攏了攏衣袍,重新坐回王座。
江央堅贊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一雙眼睛顯得有些疲憊,看起來頗為黯淡。
他随口向衆臣問道:“普錯王子在那裏?貴客到來,他不在真是失禮。”
這才有臣子走上前去道:“王子出門巡視軍隊,還沒有回來。”
王子?海月聽着景唐的翻譯,覺得有些詫異。難道象泉的婚嫁風俗如此開明?左不過一位二十多歲的國王,便已經有一個可以滿地亂跑的兒子了?
想着想着,海月卻冷哼了一聲。他有幾個兒子又如何,有這樣殘忍的父親,兒子又能有怎樣的品行。于是,她看向江央堅贊的眼神也多了許多諷刺的意味。
待江央堅贊吩咐了些國中事宜,便退了朝。不一會兒,便看見他臉上帶着歉意向他們走來。
“貴使見笑了,我國中方才平息一場禍亂,他們如今…...有些暴躁。各位舟車勞頓,請随我一同去各位的房間歇息吧。”
景唐只欠了欠身表示同意,并未出言詢問其他。
江央堅贊颌首,親自将他們引入王座背後的長廊之中。衆人順着長廊往前走,沒走多遠便能看見山谷之中的奇景。他們順着長廊往下一看,這才知道這長廊竟無絲毫支撐,而是嵌在山谷之間的。
如此鬼斧神工的長廊,即便是在東陸大地最為繁華的燕京也難以見到。見到了如此令人驚嘆的場景,衆人已不再敢對象泉國有任何的偏見,也沒人再會認為象泉不過區區蠻夷之地而已。
待他們穿過走廊,來到後宮之中,只見所有的寝殿都依于山崖之上。從每一扇房門出來,只消走上兩步,便能看見山下的綠洲和河流。
再細細一看這空中樓閣,只見每一間寝宮門都有數丈之高,皆為半月形,兩扇開合,以琉璃相綴。
江央堅贊到了此地,便喚了一列侍女來引路。只見那些經受過嚴苛訓練的少女,皆穿着薄紗一般的衣服,能隐約看到潔白的肌膚和曼妙的身姿。
“請各位在此地住下。這些侍女都會講一些漢語,專供各位差使。我眼下還有些要事,不能時時陪伴,希望貴使勿怪。”
“贊普客氣了。”
“晚膳自會有人送到殿中,請各位安心歇息。”
将衆人安頓好後,景唐又将海月送到她的寝殿門口。他微滞了一陣,像是想要問些什麽,卻到底沒有說出口,只輕聲道:“你先休息片刻,等到晚些時候,我來尋你。”
海月自然知道他想說些什麽,卻也沒有多言,只點了點頭。
等景唐走後,她身後的兩個侍女便為她敞開寝殿的大門——一個十分精致而豪華的寝卧便呈現在面前。正對着大門的有四扇巨大的琉璃窗子,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華彩卓然。窗戶外面不僅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的美景,還能看到王宮最高處的宮殿樓閣。
房間內所有的布置都無比精妙。西洲人喜歡席地而坐,地面上便鋪了一層厚實而柔軟的地毯,周圍擺了許多柔軟的坐墊,幾乎像床鋪一般。正中央還有一方純白色的短腳幾,用彩色絲帛蓋了,擺着許多精致小巧的茶碗茶壺。床鋪則擺在珠簾後面,也鋪滿了精心準備的軟墊和五彩斑斓的毯子,十分有西洲的風情。
海月學着西洲人的樣子席地而坐,她身後的侍女見狀便細心地為她将坐墊擺好。
海月想起江央堅贊的話,便試着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侍女擡起頭來,一雙怯怯的眸子頗有些不知所措,張口說了些海月聽不懂的話。只見另一個侍女則笑着跪在海月面前道:“姑娘莫見怪,她叫頓珠,不會說漢語。我叫諾布。”
海月淡淡笑了笑,故作不經意地問道:“你們的國王,不住這裏嗎?”
“姑娘說的可是我們的贊普?他住在那裏——”那個叫諾布的侍女伸出手來,指向窗外。
海月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整座王宮最高的地方,有一座華麗的宮殿。從這裏看過去,也只能看到宮殿的一角。海月的臉微微沉了下來。複雜的心思慢慢浮上了心頭。
此時的海月已經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她眼前一幕幕的都是那個可怕的深夜,那支深深地紮進項沖胸前的羽箭,還有東平城外九十八座木牌。她的手攥緊了匕首,恨不得立刻沖上去用它刺進江央堅贊的胸膛,讓他體會一番瀕死的滋味。
可她腦子裏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如今大明與象泉聯盟在即,她又如何能做那個破壞這一切的人?
她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便轉頭問道:“你們這裏,可以洗澡嗎?”
諾布點了點頭,笑道:“姑娘稍等。”
諾布扯了扯頓珠,二人便走了出去。
不多時,便有幾個婢女擡了一個裝滿熱水的木盆走進海月的房間。海月謝絕了她們的侍候,自己鎖好了房門。她寬下衣袍,走進熱水中。通身浸泡在有些發燙的熱水裏,熱氣也漸漸氤氲着她的雙眼。她眼前的一切慢慢地變得朦胧了起來,這空中樓閣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眼中漸漸凝結了水汽,她憋住一口氣,将頭埋進水中,試圖将眼淚憋回去。可是這并沒有任何用處,她便從水裏擡起頭來,抱着膝頭,放聲大哭。
無論她平日裏裝的有多麽堅強,一個月前,她也是別人羽翼下被精心呵護的小姑娘,可以放慢長大,可以盡情撒嬌。
一夜長大,多半都是如此殘酷。凡是經歷過這樣劫難卻沒有認輸的人們,都會得到一件堅不可摧的盔甲。
景唐伸出手剛打算扣門的時候,突然聽到裏面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他的腦海裏冷不丁地浮現出很久之前女孩那張沾滿淚水的臉,心突然被狠狠地抓起一樣痛。他伸出的手緩緩放下,不忍再聽,轉身走開。
他在長廊上慢慢踱着步,身邊垂落的長明燈散發着溫柔的光芒,而此時宮外的夜空卻看起來無比寂寥。
他就這樣停了很久。
房間裏,海月止住了哭泣,安靜地洗完澡。她打開從燕京帶來的幾件衣服,挑了一件袖口繡着杜鵑花的白色小衫,下罩一件銀白色裙裳,襯的她的皮膚愈發雪白素淨。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杜鵑花有些紮眼,并不适宜服喪穿着,便又從包袱裏掏出針線來,将那袖口挽起來縫上。
她的針腳不好,歪歪斜斜的,湊近了看,依舊能看見裏面的花紋。
海月嘆了口氣,想要請侍女幫忙,卻不想一推開門便看到了門外的景唐。她趕忙回過身來,伸出手狠狠抹了兩把眼睛,綻出一個笑顏來看他。景唐見她如此,心中便更揪的厲害。他伸出手去,極輕柔卻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海月摟進了懷中。海月睜大了眼睛,卻沒有掙紮,任憑他抱着。
她柔軟的頭發浸了水,垂在肩上,帶着一絲淡淡的香氣。景唐嘆了一口氣,海月聽到他這一聲嘆息,淚水竟又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來。
等她哭完了,便輕輕将臉從景唐的懷中移開,一雙貓眼顯得愈發有些紅腫。他疼惜地用指腹輕輕拂過她的眼角,生怕碰到紅腫的地方。
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海月抽泣了幾聲,伸出手去扯着他的衣裳,像是一只野貓找到了歇腳的地方一般。
“景唐…...”
景唐默了許久,牽過她的手來,帶她走進了寝殿之中。
他們走到小幾前坐下,景唐依舊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白天究竟為何掏出了匕首?”
海月垂下眼簾,手指輕輕地擺弄着景唐右手上纏的繃帶,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景唐嘆了一口氣,道:“無妨,只是些皮外傷,看起來有些吓人罷了。”
海月擡起頭來道:“景唐,若你見到了殺父仇人,你會做什麽?”
景唐愣了一愣,似乎并未想到她會如此發問,便想也沒想便回道:“審時度勢,殺之而後快。”
“那倘若此人位高權重,又與我國命脈相連,你會舍私仇而尋大義麽?”
景唐定定地看着她,道:“海月,你知道了什麽?”
“江央堅贊,也許就是那一日在沙漠中襲擊镖隊的人馬。”
景唐眉頭一皺,自知此事非同小可,道:“有何憑據?”
“他所配的羽箭,與大師兄身上取下的一模一樣。”
“贊普所用的羽箭,西洲貴族皆有使用。”
“荀徹師兄親眼看見他手裏的長劍,與殺害師父的那把一模一樣。”
“夜色裏難免有些差錯。況且長劍是極常用的兵器,這也說明不了什麽。”
“殺害師父的人,臉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景唐看着她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的嚴肅口吻問道:“這些都是荀徹告訴你的?”
“是。”
“那麽你告訴我,襲擊镖隊,于他江央贊普何益?”
“我…...不知道。”
景唐嘆了一口氣,道:
“海月,這件事情,我答應你一定會想辦法徹查到底。只是……我希望你往後,切莫輕舉妄動了。”
“我知道。”
“如今,是兩國結盟的要緊時機,我不能,也不允許江央堅贊出任何意外。”
他的語氣有着淡淡的疏離和不容置疑。雖然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海月還是不免有些失望。
“是。我不會因為自己的私憤毀了所有。”
“海月,這世界上有很多別的東西,很美好。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陰影裏,一輩子開心不起來。”
海月撐起一絲笑容來,道:“是。便譬如當下,就有不少美食等我們享用。”
景唐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幾個侍女自寝殿外而來,送來了琳琅滿目的吃食。仔細一看,有羹湯、涼拌的小菜,還有幾疊薄餅。
“請兩位先用些開胃的小菜,主菜随後便來。”
景唐見她有意轉移話題,也并不多做糾纏,只伸手捧起離得遠些的羹湯,遞給海月,笑道:“我曾有一位朋友說過,美食是這天下最好的療愈方法。”
海月接過他手中的羹湯,舀起一勺細細品嘗,濃郁的高湯充斥着口腔,實在是難得的美味。她的臉上終于露出會心的笑容。
景唐又掰了一小塊脆餅伸到她面前,道:“我沒有騙你吧?”
海月接過脆餅,心中像是有一塊殘缺的地方被慢慢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