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舊夢依稀
這裏是古格王城最頂端的宮殿。這本該充滿着美酒佳肴,或是嬌妻美妾的地方,如今卻黑壓壓地不見一絲鮮活之氣。王城裏所有的侍女和侍衛都知道,贊普不喜歡明亮的燈火。所以除了大明使臣居住的那一層樓閣以外,整座宮殿都只點了昏暗的長明燈,如同雲霧籠罩的月光,散發着無比黯淡的光芒。
當江央堅贊處理完所有積累的公務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夜時分。
他禀退了所有仆從和侍衛,獨自一人走出了書房。
江央堅贊穿了一身寬松的金紋睡袍,順着長廊走到會客廳之中,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所有的地方都空蕩蕩的,沒有一絲聲響。他的長發柔軟地散落下來,披在肩上,額前用一根黑底金紋的發帶束着。
他赤着腳穿過鋪滿厚地毯的寝宮,一直到那個能俯瞰整座城市的天臺。這是他繁忙的日子裏唯一的放松。
他坐在天臺上吹着夜風,時不時拿起酒杯啜一口美酒。他左手上戴着的金色戒指晃了晃他的眼睛。那上面似乎綴了一顆小小的寶石,在黑暗的夜色裏散發着淡淡的光芒。
他耳邊似乎又響起女子銀鈴一般的笑聲,
“西洲最好的夜明珠,當然要配西洲最厲害的贊普。”
“這玉獅子是十年一遇的馬中極品,你就這麽讓給了我?不如…...我們共乘一騎?”
“阿堅,你看這件喜袍,好不好看?”
他将酒杯放下,将左手張開來,似乎掌心裏還能包住那一抹溫熱。江央堅贊有些醉了,至少他看起來有些醉了。他突然站起身,将那枚戒指從手上取下,輕輕地,毫無留戀地将戒指從百丈高的地方丢了下去。
一顆淚珠随之從他眼角慢慢滑落,僅此而已。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動搖我的本心。
江央堅贊揚起頭,看着他這片拼盡全力守護的大地。他重新舉起酒杯——
列祖列宗的榮耀在上,我絕不能使其蒙塵。哪怕耗盡我最後一滴鮮血,也在所不惜。
不經意間,他轉頭望向大明使臣居住的樓閣,看到一個素衣女子同他一樣注視着這片遼闊的大地。他們仿佛兩個孤獨的旅者在沙漠中相遇了一般。
他微笑着将酒杯舉起,輕聲道:
“夜安,海月姑娘。”
盡管海月并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聽到他的話。
深夜中,只有風吟,還有無邊的寂寥。
海月此時正斜靠在走廊旁邊,手裏把玩着走廊兩邊垂落的挂飾。晚風拂過珠簾,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音。
她閉着眼睛休憩着,腦中卻遲遲無法平靜下來。
突然,一陣婉轉而空靈的歌聲隐約出現在她耳畔,海月睜大了眼睛,屏息仔細地聽着,順着聲音的來源逐漸尋了過去。離得近了,歌聲也越清晰。
那是一個極度悲傷的女聲。她的聲音實在太有吸引力了,海月沒有在意自己正走在異國的王宮重地,只随着聲音而去。
她穿過深谷中的長廊,順着大殿後面的螺旋長階向下走,一直走到底,也不曾看見有人的身影。她有些微微訝然,正想往另一頭走,卻轉眼看見一座建在懸崖邊上的天牢。
被銀白色的月光照亮的天牢,猶如玉壺中晶瑩剔透的冰塊。一個穿着大紅色華服的女子,靠着天牢的鐵欄吟唱着異族的歌謠。她的頭發上沒有任何裝飾,黑色的長發宛如銀瀑一般垂落在肮髒的地面上。
海月不禁走過去一看,只見那張掩在長發下面的臉美的驚心動魄——
一雙含着淚水的杏仁眼宛若天邊初生的星子。源源不斷的淚水順着她那張像是被精心修飾過一般的臉龐滑落。自她深邃的眼窩,一直到小巧高挺的鼻梁,再到飽滿的唇……那是一道極完美的線條。
倘若這是典型的西洲人的長相,而她也一定是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
聽到有人走近,女子停住了她的歌聲,眼睛飄過四周,看到了角落裏的海月。她細細地打量了海月一番,用極為熟練的漢語道:“你是誰。”
那聲音十分幹淨,純粹,似乎不曾沾染一點雜質。
“我是這裏的客人。”
女子別過臉,精致的側顏在月光的照映顯得格外好看。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你是誰?”
女子仰起臉來,不可一世地說道:“我叫阿林。”
阿林。
海月想起江央堅贊白天在大殿上的滔天怒火,這個女子一定與江央堅贊存在着某種特殊的聯系。
“你為什麽會被關在這?”
“這與你無關。”
聽了她的話,海月并未生氣,只輕輕道了一句:
“抱歉。”
見女子不再理她,海月只得離開了天牢。
晚風漸漸有些寒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便縮進了厚厚的毯子之中。阿林的聲音和容顏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之中,她隐隐覺得這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若是從她身上入手,會不會找到重創江央堅贊的契機?
想着想着,她的思緒漸漸被困倦取代。
她冰冷的身子被毯子包裹着,終于變得溫暖了起來。她終于沉沉睡去了。
“月兒。”
“月兒。”
是誰在喊?這個聲音,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了。
那聲音回響在她的耳畔,似乎歷經了無數滄桑的歲月,才終于到她的耳朵裏。
海月迷失了,她找不到那聲音的來源,卻不斷地摸索着。
突然,她的眼前出現了大片大片熟悉的場景,有燕京的家,祭酒宅院,還有門前的桑葚樹。師父躺在院子裏的太師椅上曬太陽,大師兄和小師兄穿着單薄的衣服在比試武藝。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朦胧中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眼前的景象卻又換了。周遭一片虛空,如同那一夜在沙漠中。
“月兒,你雖為女子,但既生在這亂世,躲不過,就盡力活下去。”
“月兒啊…...仇恨會蒙蔽你的雙眼,使你看不清真相。”
“月兒,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她的眼前閃過無數個身影。各種聲音交織着,不停地囑咐着她。
海月猛地驚醒,竟是滿臉的淚水。
方才的夢境,竟是那般真實。她緊緊地摟住身上裹着的毯子,試圖平靜下來。她聽到帷帳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便拭幹眼角的淚水,坐了起來。
她掀起簾子一看,原來是頓珠。
那女孩朝海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角落裏放好的水盆,示意她可以洗漱了。海月點頭向她道謝,起身穿好衣服。
等她梳洗過後,諾布捧着一大盤美食走進了她的房間,笑着向她打了聲招呼:“姑娘,昨天睡得好嗎?”
海月微笑道:“很好。這裏的床很舒服。”
諾布看起來十分高興,忙不疊地向她仔細介紹着早餐的種類。
主食有青稞糌粑,青稞薄餅,還有奶酪。一旁配了許多新鮮的蔬果,一碗牦牛奶和一碗奶茶。
海月一到早上便覺得腹中饑餓。于是便餐盤裏的食物吃的幹幹淨淨。
她将頭發梳理好,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插上景唐送給她的烏木簪。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海月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她以前愛笑,臉頰淺淺的梨渦和明媚的貓眼格外迷人。可是如今再看,從前圓潤的臉頰弧度如今也變得格外消瘦,長期的晝夜颠倒讓她的眼睛下面蓋了一層烏青。
“月兒啊…...仇恨會蒙蔽你的雙眼,使你看不清真相。”
“月兒,要好好活着啊。”
夢裏師父和大師兄的叮囑現在還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裏。她不能再沉浸在過去了。唯有努力變得很強,她才有機會站在江央堅贊面前,質問他,甚至讓他付出代價。
想到這些,她昨日還擰成一團的心便舒展開來。
海月決定去尋景唐。可當她到了景唐的房間,卻發現裏面沒有人。
門口的侍女告訴她景唐一早便去與江央堅贊議事了,不知何時才回來。海月道了謝,轉身往門外走去,卻正好撞上景唐與江央堅贊。江央堅贊穿了一身湖藍色華袍,與一身素白的景唐站在一處,顯得極為雍容爾雅。
海月付之一笑,看向江央堅贊的眼神已沒有那般恨意,而是平靜如水。她規矩地向江央堅贊行了禮。只見江央堅贊唇角漸漸浮上一層笑意,颌首回禮。
“海月姑娘為何看着我們發笑?”
海月欠身道:“我見兩位儀表不凡,不自覺便有些看癡了。讓贊普見笑。”
“是這樣……”江央堅贊故作明白的樣子,手指卻自袖中抽出一本手掌大的冊子,迅速地看了兩眼。
景唐的目光輕飄飄地看了海月一眼,并未出言。
只見江央堅贊将那小冊子收回袖中,笑道:“那麽,海月姑娘覺得我與特使…...哪位更佳?”
海月面上波瀾不驚,笑道:“兩位皆不是凡俗之物,贊普如圭如璋,端的是玉葉金柯。而景大人霞姿月韻,猶如一塊璞玉。二位相得益彰,又怎有更佳之說?”
只見景唐略一躬身道:“我只中人之姿,項镖頭謬贊了。”
可江央堅贊卻依舊站在原地,頗有些瞠目結舌。
海月這一席話,怕是要了他多年的漢語修為。
只見江央堅贊漲紅了臉,只好讷讷道:“海月姑娘出口成章,方才的話,我竟只聽懂一個開頭一個結尾,怕是要惹得兩位見笑了。”
海月看了他一眼,笑道:“贊普贖罪,海月并非有意為之。”
江央堅贊擺了擺手,又從袖中掏出小本,翻了兩頁,卻并未尋到海月方才說的那幾個成語。他臉上露出一陣短暫的失望,旋即又道:
“今晚我為各位準備了接風宴,請屆時兩位一定賞光。”
景唐躬身道:“是。贊普盛宴,臣定然赴約。”
海月也欠了欠身道:“海月遵命。”
江央堅贊走後,景唐便帶着海月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向侍女要了些熱茶,就着小幾上的茶碗為海月倒了一杯,坐到軟墊上道:“你知他聽不大懂漢語,又為何要戲弄與他。”
海月将茶碗托在手中暖手,頗有些不在意地道:“都是些好話罷了,又沒有欺負他。”
景唐瞧着她,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将話頭轉到了旁的事情上。
“這王宮裏着實有些悶了,你打算做些什麽?”
“睡覺。好久沒有這樣不用擔驚受怕地睡覺了。”
景唐心裏倏然一緊,面兒上卻笑了笑,道:“好,等你養足了精神,我帶你去城裏轉轉。聽說這裏的夜市十分熱鬧。”
“這裏有夜市?”海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景唐。
“是。每個月十五會開放,一直開到下旬。”
“那我們今晚便去吧!”
景唐挑了挑眉道:“恩?”
“今晚就去吧!”
“你不睡覺麽?”
“明天可以睡一整天。”
景唐無奈地笑了笑,道:“好。等吃過晚膳,我們就去。”
“夜市有很多可以吃的東西,不用吃晚膳的。”
“晚膳要與贊普和各位朝臣一起,不可胡鬧。”
“那…...你記得少吃一些。”
“好。”
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許久,只見海月漸漸泛起了迷糊,便就着景唐身旁的軟墊睡在了地毯上。
好在西洲民風開闊,并不忌諱男女共處一室,也不怕多出什麽旁的閑話來。
景唐站起身來,從自己的床榻上取了一張毯子細細地替她蓋上,眼神溫柔地注視着海月的睡顏。
午後的陽光自敞開的窗子照進來,像金子一般撒了一地。
正在這悄然無聲的時候,門外突然閃過一個人影,似乎往寝殿內打量了半晌,便安然立在門外。
景唐擡頭看了看,小心地站起身來,唯恐驚醒了海月。
他走出門外去,随手将大門關上了。
只見一名侍衛在門外站着,神情竟是一反常态的嚴肅。
他自袖口取出一柄斷箭,道:
“大人,這是江央贊普禦用的羽箭,是我特意尋來的。”
景唐接過斷箭,食指指腹不經意地在箭身上摩挲了一遍。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有勞了。”
侍衛覺察出了景唐不同尋常的語氣,也并未追問緣由,便應了下來。
景唐走回寝殿,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将窗戶合攏。
陽光透過琉璃窗子上的圖案照了進來,在他臉上撒下一層斑駁的光斑,幾乎看不清他此時臉上的神情。
而他看向地攤上沉睡的女孩時,眼裏卻盡是溫柔,還有些許歉疚。
他早已瞞着她開始查當日發生在黑沙漠裏的夜襲,得到的線索越多,矛頭便越是指向江央堅贊。
若他只是他,或許能支持她心底裏想要報仇的夙願。可他是大明的使臣,身上背負着整個大明的期許。每行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
突然,女孩的身子蜷縮了一下,像是要醒來。景唐回過神來,走到她身邊坐回原位。
他定了定神,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調笑道:
“睡了這麽久,當心晚間不困了。”
海月睜開惺忪的雙眼,嘟囔道:“晚間還要去夜市裏,你且讓我補補覺。”
景唐笑着搖了搖頭,伸出長臂去将海月擄過來,按在自己懷中安睡。
她自知這兒十分安全,便連眼睛也沒睜。不一會兒,便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