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良宵美景 上
到了傍晚,江央堅贊派遣的使者便如約而至。
他身着一身象泉服裝的男仆,恭敬地向景唐行禮:“尊敬的特使,贊普邀請您随我一同赴宴。”
景唐微微颌首,權當回禮。
海月見狀便準備往回走。景唐心下一緊,以為她要耍性子不去赴宴,便忙将她攔了下來:
“去哪?”
海月回頭向他眨巴眨巴眼睛,道:“回去換一件衣裳。”
景唐這才瞧見她身上穿的還是頗為松垮的常服,好像的确有些不适宜赴宴。他怔了片刻,這才讷讷道:
“那你快去快回。”
海月點了點頭,一溜煙便跑回了寝殿。
直到消失在景唐的視線裏,她的神色卻變得愈發凝重。
每當她看見江央堅贊,就無法抑制地想到了那天的情景。若今晚赴宴,興許她還能穩得住。她卻拿不準以荀徹的性子,是不是會當衆翻臉。
正當她還在胡思亂想時,卻被諾布一把拉近殿內。
小姑娘通身打量了她一番,接連搖頭道:“姑娘這樣穿太素了些。今天可是最盛大的晚宴,奴婢替姑娘打扮打扮罷。”
海月揚起一個笑臉道:“多謝。不過我如今只能穿些素淨的衣裳,請你替我挑一些顏色清淡的顏色罷。”
諾布點了點頭,也并未追問緣由,便去替她翻找衣裳。
海月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雖然她已經答應了景唐暫且不會有動作,但若與仇人同席,她又該怎樣忍耐?江央堅贊的面容在她心裏扭曲變形,甚至連與他說話都令她無法忍受。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攥成拳狀,指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姑娘,你喜歡這件衣裳麽?”
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她耳邊突然響起,海月不由地松開拳頭,轉頭望去。
只見諾布将一件藕色紗衣抖開,展露在海月面前。
海月謝過了她,拿了衣裳徑自走到內間換上。
只見那素绫宛若一層薄薄的蠶繭,隐約能看見她雪白的胴體。胸前不似中州的交領,反而大膽地露出雪白修長的脖頸和胸脯。順着衣裳往下,在腰間束着一條絲帶,将女子的曼妙身材勾勒地一覽無餘。
海月微微有些漲紅了臉,剛想褪下這一身衣裳,腦海中卻突然回想起初到東平那一日,鬼卿跪坐在景唐身邊的情景。
大概......景唐會喜歡這樣的衣裳?
她将胸前的布料往上提了提,又将長發分成兩半披落在臉頰兩側,扭捏着走出了內間。
諾布看見她,眼睛一亮,笑道:“姑娘這一身真美,堪比我們古格第一美人。”
海月聞言,不經意地問道:“古格第一美人?是阿林麽?”
諾布大驚,連忙看了看門外,确定無人之後才小聲地與海月道:
“姑娘這話可千萬不能在贊普面前提起。自從那件事,阿林妃就成了禁忌之詞,無人敢提啊。”
海月點了點頭,道:“我記住了。”
諾布松了一口氣,道:“我替姑娘挽發罷?”
“你會挽發?”
諾布笑道:“西洲的女子,有哪個不會挽發的?姑娘喜歡俏皮些的還是穩重些的?”
海月也笑了笑,道:“還是穩重些的好。”
不一會兒,随着諾布的手上下翻飛着,一個漂亮的編發便成了。
海月原本放在兩側的頭發被挽起,胸前的瑩白便一覽無遺。她頗有些害羞地又伸手将布料往上提了提,這才站起來走出門去找景唐。
景唐此時便正站在她門前等候,見她出來,剛想上前一步,卻無端停滞了一陣。
眼前的少女穿着那裁剪合宜的紗衣,襯的她纖細的腰肢和潔白的脖頸頗為曼妙,端的是楚腰蛴領。只見她面含羞怯,一只手捂在胸前,便更讓人注意到下面抹嬌豔的瑩白。她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宛若走在仙閣月宮。
他的雙眼宛如曠古雪山之中的一汪溫泉,縱使周遭淩冽,卻不染風霜,獨自熾熱。
景唐略略瞧了一眼身後目光發直的男仆,走上前去擋在海月面前,輕飄飄地說道:“夜深風寒,多穿一些。”
随即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不由分說地罩在她身上,便轉過身去向男仆道:
“我們走罷。”
那男仆回過神來,忙引了他們前往宴會廳。
海月偏偏聽出他音調裏的不高興來,湊上前去喏喏道:“我……我以為,你會喜歡這樣的衣裳。”
景唐沒有答話,海月又道:“你将外袍給了我,一會兒觐見的時候該當如何?”
景唐依舊沒有答話。海月有些心焦,四下看了兩眼,見無人注意到她,便伸出手去怯怯地拉了拉他的手。
本以為景唐會将她的手掙開,卻并未想到他竟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捏了兩下。
海月吃痛,卻并不敢叫出聲,只帶着一絲怒意看着他。只見他眼睛依舊看着前面,唇角卻分明帶了一絲戲谑的笑意:“以後這樣的衣服,只許穿給我看。”
海月臉上立刻漲紅了起來,使勁将自己的手抽了出去,加快兩步跟在男仆後面,不敢回頭看景唐。
晚宴在一個極大的廳堂中舉行。江央堅贊坐在最前面,面向衆人。兩列矮桌排列成長長的兩排,互相對應。這樣的儀制頗有些像大明皇宮中的百官宴,看來江央堅贊果真十分向往漢制漢禮。
景唐、海月和荀徹被奉為座上賓,位列僅次于江央堅贊。待他們坐定之後,江央堅贊向便鄭重其事地向百官介紹了他們。
海月回頭一看,只見她和荀徹的身後有兩名侍女随侍一旁,原來是江央堅贊為他們特意準備的譯倌。這些譯倌通曉漢語,能夠及時為他們翻譯出宴會上重要的對話。
海月嗤笑了片刻,心下想着這江央堅贊倒照料地頗為周到。想到這裏,眼睛便不經意地看了江央堅贊一眼,視線卻恰巧與他相交。
江央堅贊沖她一笑,一雙熾熱的眸子全然不見荀徹描述的那般嗜血的模樣。
海月垂下眼眸,向他略一颌首表示敬意。
随後,晚宴便正式開始了。一排美貌的舞姬翩然進入大殿,先排成一列,各自跪坐在賓客面前斟酒。
江央堅贊舉起酒杯,衆人見此也皆舉起酒杯。他微笑道:“此杯一敬天神,賜予我們美味的食物和美酒。二敬先祖,願七王保佑我象泉江山世代穩固。三敬大明使臣,願你我兩國同修萬年之好。”
随即他便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将空空如也的酒杯倒扣于案前,揚手請衆人同飲。
衆人見狀也将杯中酒皆一飲而盡,将酒杯倒扣于案前。
那一列舞姬将每位賓客的酒杯滿上,便翩然起舞。
這舞步的确是海月不曾見過的。與中州莊嚴保守的舞法不同,這些女子袒露腰腹,宛若水蛇一般翩然舞動,引得衆人紛紛擊掌贊嘆。
海月眼睛飄然不定地看着舞蹈,心不在焉地将杯中剩餘的殘酒一飲而盡。她并不喜歡這酒,強行喝完一杯後,這才學着衆人的樣子将酒杯倒立在案前。她砸吧砸吧嘴唇,只覺得這西洲的葡萄酒苦澀不堪,實在不大好喝。
荀徹在一旁微微側目瞧了她一眼,探過身子來輕聲提醒道:“少喝一些,這酒後勁頗大。”
海月不以為然,在舞姬又來獻酒時也不推讓。那舞姬笑語吟吟地替她又滿上一杯。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道:“他們怎麽喜歡喝這種東西。”
“不愛喝還接。”
荀徹笑了笑,原本就妖冶的容貌更顯風流。見海月沒答話,他便半倚着身後的軟墊,狐貍一般的雙眸故作不經意地向江央堅贊那裏看去。
只見江央堅贊左眼下那道淺棕色的疤痕,隔着兩張矮桌這樣的距離也能看到。江央堅贊,和那夜異軍統領長得如出一轍。那一頭過肩的長發、五官的輪廓,甚至臉上疤痕都一模一樣。
可是……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荀徹收回目光,手中不斷地把玩着那銀制酒杯。那夜濃重的血腥氣似乎仍舊若有若無地出現。連帶着那血色的場景,也一同出現在他眼前。
他盡力将記憶中那個身影與江央堅贊比對,可那原本就沒看清楚的容貌,會是他嗎?
海月側臉看他,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便不動聲色地湊過去,小聲喚道:“師兄。”
荀徹回過神來,只見少女湊近了他,瑩白的皮膚就這樣呈現在他面前。只見他臉上有些燙,連忙将臉別到一邊去。
海月見他臉上漸漸飛起兩團紅暈,只道是那葡萄酒的後勁上來,也并未多想,道:“師兄,即使真的确認這件事就是他做的,也切莫輕舉妄動。”
荀徹這才将臉擺正,淡淡道:“明白。王宮重地,拼上性命或許也不能撼動他幾分。”
海月點了點頭,道:“血海深仇,我們來日必報。”
此時,江央堅贊正與景唐一邊談天,一邊飲着杯中酒,不時開懷大笑。看得愈久,景唐發現他身上的陰冷氣質便猶如烏雲一般漸漸退散,徒留一片星芒——這不僅僅是他那一雙星眸,不僅僅是他張揚而俊朗的笑容,更是他身上獨具的一股溫和而磅礴的力量,像朝氣重新回到病軀裏,像清泉流過幹涸的土地,像陽光灑滿石間縫隙。
他漸漸開始相信在西洲志異裏面關于這位年輕贊普的種種記載。
自從阿裏開始出現嚴重的荒漠化之後,許許多多的國家被迫舉國遷移,甚至有一些退回了游牧生活。而江央堅贊在這惡劣的環境之下,竟然一撐就是十年。這不得不引人欽佩。
即使因為白狼镖隊的緣故,景唐對他始終存着一絲芥蒂,導致對他的評價也難免有失偏頗。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江央堅贊的樣貌的确如傳說中一般俊朗。長期行軍的生活讓他的膚色顯示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他深邃的五官和光潔的皮膚使得粗狂和細膩在他臉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再加上西洲人身形的特點,使得他的肩膀寬厚而結實,四肢修長而有力。
雖然與大明人鐘愛的翩翩公子的形象大相徑庭,但他身上所充滿的野性的味道是極為致命,并且極易使人沉迷其中的。
正在這時,一個喝得有些微醺的武将,端着一個酒杯,走到景唐面前,胡亂地說了幾句什麽。景唐不慌不忙地直起身,用象泉語同他交談着。海月見那人是個彪形大漢,還有些站不穩,看起來十分危險,便轉頭詢問後邊的譯倌。譯倌小聲在她耳邊道:“這位是贊普座下的五虎将之一,他來是來敬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