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建軍心
雖說雲頓鐵騎已當着皇天後土發下血誓,但畢竟海月如今并無半點功績,勢必會有許多人未從心底之中擁戴她。
而大多數将士們看到雲頓桑奇忠誠于海月,也見海月待他們寬容有禮,便也沒将內心的波瀾表現出來。而另一些人,則始終忿忿不平,胸中一口氣始終無法排解,久而久之形成怨念。
這些人大多自恃出身雲頓鐵騎,曾經是烏斯藏首屈一指的第一軍,更是隸屬于風光一時的雲頓家族,自然難以接受他們的大統領居然屈尊于一個弱小的中州女子。
一些蠢蠢欲動的征兆慢慢凸顯在雲頓鐵騎之中,對項海月的不滿也日益明顯了起來。
在這其中最為極端的一位,便是個雲頓鐵騎之中頗有名望的副将,名喚狄克群。他私下偷偷號召了一百多人,打算趁夜色突襲大營,試圖殺掉幾位統領并取而代之。
而這位狄克群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空有一腔怨怼,并無絲毫謀略。
他那所謂的主意,便是帶着人馬沖到大營,将營裏的高階将領殺個遍。
可惜,還沒等他們沖到海月和幾位統領駐紮的營地,便被瞭望塔上的哨崗看了個正着。瞭望塔上的守衛立即發出示警,夜晚執勤的哨崗和巡邏隊聞聲全部出動,層層圍在正營前面。
狄克群沒有想到衆人反應如此之快,卻也自知騎虎難下,便咬牙號令衆人沖了上去。兩隊人馬便立刻厮打在一處。
海月聞聲急忙起身,套上外袍拿了彎刀便往外沖去。她到了的時候,那一百多個叛軍已被巡邏隊和及時趕來支援的隊伍團團圍住,死傷大半。
只見雲頓桑奇憤怒異常,他一腳踹在狄克群的肩上,力道之大讓狄克群直接仰倒在了地面上。他眼睛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見海月到來,遂拔出彎刀,單膝跪地遞給海月。
海月知道他這是将處置大權交給了自己。她看見倒在血泊之中的屍首,不由地怒從中來,于是并未推辭,伸出手去接過那柄彎刀。
她轉過頭望向狄克群身後被綁起了士兵,裏面有幾個看起來尚不足年,竟一副稚嫩的模樣。
她在原地頓了良久,看似一動不動,眼睛卻一個一個将他們打量了一遍。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執勤的守衛是誰?”
只見一個守衛從人群之中站了出來,向她深深一揖。
海月注視着他的肩膀,點了點頭道:“做得很好。”
那守衛面上并無絲毫驕傲和欣喜,只低了頭退回隊伍裏去。
她喚來譯倌站在一旁翻譯,自己手裏則提着彎刀,在那一列叛亂的士兵面前來回徘徊着。
她看着地上擺着的幾具慘烈的屍體,有雲頓鐵騎的,也有巡邏隊的。她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了一揪。海月長長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盯着狄克群,眸子如同兩把冷箭一般仿佛将要穿透他。
她将寶刀架在狄克群脖頸上,寒光淩冽,仿佛下一個瞬間便要在他的喉嚨劃出一道傷口。她的聲音低沉地響起,仿佛狂風暴雨之前的雷聲滾動:
“你們有什麽仇恨,大可以去找把你們的仇人,大可以離開此地!為什麽要殺這些人?他們是你們的同胞,你們的救命恩人!”
她湊近狄克群,将刀鋒提起,冷冷地抵在他的下巴上:“你這樣值得嗎?你損失了幾十個人,而我還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狄克群不說話,眼睛裏滿是嘲諷的眼神。他不信這個女人有膽子敢殺了他,一旦她真的動手殺了這些人,剩下的雲頓鐵騎又有幾個會聽從她的號令?
海月看到他挑釁的眼神,眼中的火焰卻無端地平息了下去。
太愚蠢了。愚蠢到她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
她收回刀鋒,轉過身去面向着逐漸聚攏過來的人群。她看見他們當中有的人表情是憤怒,有的表情卻捉摸不定。海月的眼神看向雲頓桑奇,卻只看見他仍舊跪在原地,眸子裏晦暗無光。他明明用憐惜的目光看了看叛軍裏那幾個年紀尚小的士兵。到最後,卻仍舊重重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海月見他如此,便再無顧及,轉身揮刀砍向狄克群。人群中瞬間爆發一聲驚呼——
雲頓桑奇終于睜開了眼睛,卻看見狄克群完好無損地跪坐在那裏,身上的麻繩已被砍落在地。他驚訝地看着海月,眼睛裏閃過一絲欣喜。
“放了他們。”海月将寶刀收起,冷冷地吩咐道。
她的部下面面相觑,卻依然遵照着她的命令将那幾人全部松綁。
“我留你一命,是因為已經有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言語之間卻不容絲毫質疑。
“但從今日你走出大營開始,你我就是死敵。你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勢必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以祭亡魂。——至于其餘的人,不想跟他走的,就留下來。想跟他走的,我不阻攔——但從此雲頓鐵騎的名號,再與你們無關。”
聽了海月的話,剩餘的人多半都跪在海月面前,表示歸附。而狄克群則帶了十幾人,立刻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海月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什麽都沒說。
過了良久,她才終于和緩了語氣道:“每個人都值得再來一次的機會……但我仍然希望,你們不要辱沒雲頓的名聲。”
那幾十人的頭壓地更低了,無盡的悔恨充滿着這些年輕騎士們的內心。他們違背誓言的行為已經觸怒了上天和主人,而今後,他們會以百倍的忠誠繼續履行自己的誓言。
衆人散去之後,雲頓桑奇站在她面前良久。雖不知說什麽,他的神情已經溢于言表。
雲頓桑奇低下頭去,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節。
海月開口道:“年紀不大,心倒是挺軟的。也不知道你是怎麽當上這大統領的。”
雲頓桑奇又歪了歪頭,咧着嘴笑了起來。
海月見他聽不懂,便也笑了笑,轉眼卻看見他身後的荀徹。
“你先回去睡覺,有什麽事明日再跟我說。”
雲頓桑奇倒是聽得懂“睡覺”,便乖乖地行了禮,退了下去。
荀徹臉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他見海月走上前來便道:
“你還是太心軟了。”
“這不是心軟,師兄。這是最好的結局。”海月的眼神淡淡地掃過正在搬運屍體的士兵們。她的臉上蒙着一層淡淡的影子,幾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可曾想過,這樣雖得了雲頓鐵騎的心,卻寒了巡邏隊弟兄們的心。”
海月嘆了一口氣。
“師兄,這世間難有兩全。但我今日若殺了他們,來自不同背景的士兵勢必會産生越來越深的隔閡。長城新軍永不會有真正凝聚一齊的軍心。白狼镖隊,長城軍殘部,雲頓鐵騎。他們若各自為營,功于心計,那麽最終傷的還是長城新軍的根本。”
荀徹默了良久,終于理解了海月的想法。可他的眼神看着大營外的樹林深處,喃喃道:
“可放虎歸山,實在不是一個聰明的舉動。”
海月認真地看着他,道:“雲頓鐵騎原本是一個整體,我既想真正收複他們,又如何能硬生生地砍掉他們的臂膀呢?唯一剔除異心的方法,就是讓他們自行離開。”
“他們已經殺到你的營地門口了,若如此都能原諒,那麽他們的誓言又有什麽用?”
“巡邏隊損失了七人,卻消滅了他們四十多人。師兄,我說過,他們已經付出了代價。今晚的血,已經流的太多了。其實,如今才是我們真正收服雲頓鐵騎的開始。”
“那個狄克群,留着他是一個禍害。”
“是,我知道。”海月緩緩地說。她停了停,接着道:
“我不會讓他在我面前活着離開第二次。”
荀徹嘆了一口氣,道:“你心裏有想法是好事。只是切莫将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過于簡單了。”
海月認真地點了點頭,笑道:“師兄,我們如今手握縱橫西洲和中州最強的鐵騎,又有江湖第一镖隊在側,只要穩定軍心,又何懼虎狼之師?”
聽了這話,荀徹緊皺已久的眉頭也不禁舒展開來。
海月看了看天色道:“師兄快去歇息罷。再過一兩個時辰,老莫師叔養的那只煩人的雞就開始打鳴了。”
再說到景唐在古格王城中,也并沒有閑着。
江央堅贊空閑之時,經常邀他一同商議出兵之事,這其中包括借兵多少,共兵分幾路,甚至精細到該以何種陣法分別應對颉莫叛軍七大統領所率的部隊。
正當他們交談地如火如荼之時,總有那麽一兩個侍衛前來,說有奏報必須立刻禀明贊普。每當這時候,景唐便會自覺地告退。而江央堅贊,也總是會擺出意猶未盡的神情向他道別。
越與江央堅贊深交,景唐便愈發折服于他厚實的軍事謀略和謙遜的态度。
有許多瞬間,景唐竟有些忘了他們之間的君臣之別。
越是了解江央堅贊,便越覺得他坦蕩如砥,待人無絲毫隐瞞。
心中對他的懷疑和猜忌,便又少了幾分。
這一日午膳之後,景唐在樓閣之中閑逛,剛剛穿過山谷長廊,便看見江央堅贊的身影一閃而過。景唐剛想走過去見禮,卻看見他匆匆忙忙地向大殿外走去,便只得作罷。
他覺得有些無趣,便走到花園之中閑逛。但見一座環繞而上的潔白石梯,一路盤旋而上,直通一座雲石沏的亭子。從那裏看下去,似乎可以眺望到極遠的地方。
這時,一個人影卻從石梯上滾落下來,直直掉到最下面一層。只聽一聲沉悶的墜物聲,那人有些凄慘地嚎了兩聲。景唐被他吓了一大跳,忙走上前去察看。
那人穿着侍衛的衣裳,扶着腰叫喚個不停。
景唐在江央堅贊的書房見過他,似乎是贊普身邊的親衛。
景唐伸手将他扶了起來,道:“能站得起來麽?”
那侍衛看清景唐的臉,急忙從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窘迫地摸着腦袋道:
“午後貪睡,不小心從石階上滾下來了。還望特使大人切莫告訴贊普。”
景唐淡淡笑了笑,問道:
“我方才見到贊普往宮外去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那侍衛驚奇地道:“贊普一早便去東營了,明日方歸。特使是不是看錯了?”
景唐心下有些詫異,他明明看到的就是江央堅贊,穿了一身樣式有些不一樣的暗色調的衣服,如何會看走眼?
他又問道:“贊普今日莫不是穿了一件銀紋深色的衣服?”
侍衛聽了景唐的話,恍然大悟,笑道:“特使大約是見着普錯王子了,那銀紋是贊普特賜予普錯王子的。連同王子身上用的,還有身邊王隊的武器裝備,也全是鑲銀的。昨日信使方才禀報王子今日回城,果然回來了。等贊普知道了定會高興。”
景唐面上毫無波瀾,胸腔中仿佛雷聲滾滾,幾乎頃刻之間便要下起瓢潑大雨。
即使這樣,他仍舊輕輕揚起唇角,笑道:
“原來是贊普胞弟,倒是我認錯了。”
他告別了侍衛,沿着回去的路慢慢踱着步子。
謎團如同一陣大霧一般阻擋了前路了方向。而在這其中,只有毫無感情牽絆的旁觀者才能将看起來毫無關聯的線索串成一條線,結成一道緊密的蛛網。這便是真相。
他感覺他胸腔之中又什麽東西在瘋狂地跳動着,腳下的步子也明顯地加快了許多。
景唐切切實實地感覺,他就要觸碰到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