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亦敵亦友

景唐回到自己的寝殿之中,托辭說自己準備午歇,禀退了所有仆從。他徑直走回內間,将床榻下面的一個軟包取了出來。

一層層打開來,只見一根白羽利箭擺在上頭,仔細看去還沾着黑色的血跡。

他将羽箭用清水擦拭片刻,箭身斑駁的血污漸漸被拭淨,似乎隐約露出一行小字。

他用指尖輕輕拾起羽箭,快走了兩步到窗下日光充足的地方,将箭頭轉動了一個方向。借着窗外的光線,箭身映照出一層細密的銀光。即使微弱,也足以穿過層層疊疊的迷霧,掀開真相的面紗。

景唐的心口突突地跳動着,他立時走到桌案前,将箭身上的文字逐一謄抄了下來。

即使他已經認定了那一夜的兇手,卻仍舊需要再加印證。

他取過向江央堅贊所借的漢象譯文注解,快速地翻閱起來。越接近箭身上的文字,他的心跳地便更厲害。假如他知道了真相,大可告慰項老的在天之靈,大可撫慰每日在夢魇之中驚醒的海月…….他的指尖微微顫抖着,仿佛下一秒便要譯出這一行小字——

而直到那譯文清晰地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卻如同一塊巨石一般将他砸回無盡的深淵。

“王襄。”

是了。只屬于帝王之輔的稱呼,這是江央堅贊特賜親弟的弓箭,是這西州大地絕不可能再複刻的榮耀。

王襄,王襄。襄,助也。這是江央堅贊的對王弟的期許,使他景唐突然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

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他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了。

兇手不管是江央堅贊,還是江央普錯,終歸是他江央家族制造的禍端。

若他執意去做這揭開真相的人,會将危在旦夕的大明置于何種境地?

“啪”的一聲,景唐合上了手中的譯文。

在午後陽光之下,一陣淡淡的塵埃被揚起,又緩緩落下。

再說湖邊大營,因為有了新鮮血液的注入,平日裏十分緊缺的人手如今得到了充足的補充。然而,随之而來的問題卻結成一串爆竹,噼裏啪啦地紛紛炸了起來。

這如何能讓這一千六百多號人每天都能填飽肚子,便是海月的第一難題。可是無論她如何劃拉倉庫裏的糧食,總歸只有那麽一點。

即使江央堅贊大張旗鼓地為她運來了糧食,也只是照着三百人的标準配給的。即使他答應會送來更多的糧食,海月也不願再欠他太多。

荀徹剛進大帳裏,便看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而海月卻眼睛一亮,騰地站起身來,腆着臉道:“荀師兄!怎麽樣,買到糧食了麽?”

荀徹皺了皺眉,還未開口,海月卻聽見一聲悠揚而歡快的“咩~”

“荀,荀師兄?”

還未等他開口,又聽見一聲:“咩,咩~~~”

“!!!”海月急忙拉開簾子,只見一大群足有上千只的綿羊聚集在大營的空地上,時不時地發出“咩,咩”的叫聲。

海月大喜,道:“荀師兄!你從何處攆來的這麽多羊!”

荀徹幹咳了一聲,用手肘輕輕戳了戳海月,示意她看遠處立着的一個人影。

只見江央堅贊那張熟悉的面孔幾乎要笑開了花。他那颀長的身影站在羊群之中,通身的氣派像極了一位羊王——不,一位偉大的牧羊人。

輪到海月幹咳了兩聲。

為何通俗志異裏,主角的仇敵總那般惡貫滿盈,罪大惡極。可她的仇人,卻如同救世主一般頻頻降臨?

項海月仰天長嘆,老天誠愚弄我也!

可是羊王在上,怎可不過去見禮?

海月捏緊了拳頭,踩着羊糞蛋兒,一步一挪地走到他面前去:

“長城新軍蒙受大恩,無以為報,實在慚愧。”

江央堅贊一雙眼睛閃着狡黠的光:“本王仔細算過了,特使帶來的那些奇珍異寶,足夠我象泉全軍上下吃一整年的羊肉了。這一千只羊不過是小小回禮,海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誠然大明皇帝慷慨,的确給他們捎了不少禮物,可這與江央堅贊出兵即将開銷的軍費比起來,實在是九牛一毛。

海月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再提不起一絲精神氣。

選江央堅贊當仇人,确實是造化弄人。

她很想大義淩然地拒絕這嗟來之食,可當她面對一千多個餓的面黃肌瘦的弟兄們,又如何開的了這口!

糾結了片刻,她的腦袋還是耷拉了下來,無精打采地道:“贊普遠道而來,請進帳歇息片刻。今夜正好嘗一嘗我軍大廚的手藝。”

江央堅贊勾了勾唇角,笑道:“那本王便叨擾了。”

海月蔫蔫地擡頭看了一眼荀徹,只見他眉心蹙起,一雙好看的眉眼也帶飽含着無奈。

除了他們兩個,全軍上下倒是一片歡騰。美食帶給凡人的力量是無窮的。即使肉還沒吃到嘴裏,光看看夥房的方向冒出的炊煙就足以讓人感到欣慰。

而海月則在大帳之中伴駕。只見衆人紛紛吃肉飲酒,好不熱鬧,而她卻雙目無神地癱坐在一旁,任憑烤羊肉的熱氣在面前蔓延也不為所動。

荀徹坐在她一旁,也獨自悶聲飲酒,全然不參與衆人的宴飲。

海月正發着呆,卻陡然嗅到一絲飄香的酒氣。她擡頭一看,但見江央堅贊不知何時已坐到她身旁來,一雙圓碌碌的眸子瞅着她,臉頰上因為不勝酒力而泛着一絲紅暈,鬓角也有幾滴汗珠落下來,順着敞開胸懷的衣襟滑了進去。

海月向後挪了兩步,見他沒再靠近才松了一口氣。

“贊普若是醉了,請早些休息罷。”

“海月姑娘……可是在為颉莫之亂煩惱?”

海月不知如何作答,便順勢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見江央堅贊伸出手緊了緊衣襟,即使眼睛裏帶着些許醉意,臉上卻并無絲毫戲弄輕薄之意。

“你無須煩憂。象泉百萬雄兵,本王私以為,可以與颉莫軍一戰。”

海月微微有些訝然,但見那如冬日一般凜冽的眸子裏,仿佛藏着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雪。

她雖摸不透,卻沒來由地覺得那不是謊言。

“海月正是憂慮此事。有贊普此言,這邊放下心了。”

江央堅贊這才露出一個勝利的笑容,宛如晴朗和煦的日光。

“本王敬你一杯。”

江央堅贊在大營住了一日,在第二日清晨便返回了古格王城。

于是,海月在送走了王駕之後,便又轉身投入了瑣事當中。

糧食的問題解決之後,緊接着就是裝備的問題。江央堅贊前腳剛走,海月後腳便命人将他的倉庫翻了個底朝天。

海月本想跟他打一聲招呼,量他那寬仁的性子總會答應的。可是到了他跟前,卻磕磕巴巴地說不出一個字。

這雖有些不地道,但她也總不能讓自己的兵赤手空拳地上戰場。更何況,她打二關的時候還攢了不少家夥,也算不得是全找他要的。

只不過翻遍了江央堅贊的老底,她也只勉強湊齊了約莫六百人的裝備。他們又将戰利品挑了挑,又是約莫兩百人的裝備。除卻這些成套的裝備,還餘下不少零散的長刀、箭矢之類的兵器。這勉強算來算去,差不多也只湊齊了一半。

海月伏在案上絞盡腦汁琢磨着,手裏的草紙讓她不斷地塗塗畫畫着,幾乎快要爛掉了。

這時候,荀徹自帳外進來,卻見海月頭也不擡地打了聲招呼:“師兄來了?自己坐罷,茶碗在那裏。”

荀徹瞥見桌上擺的午膳一點也沒動過,羊湯都凝結成了白色,不由地皺了皺眉。

“再怎麽忙,連飯也沒空吃?”

海月仍舊沒擡頭,漫不經心道:“是想吃的,結果已經凍成一團了,便沒了胃口。”

荀徹嘆了口氣,喚來侍衛,命他将碗端到夥房去加熱。

他拂袖坐在海月身邊,偏頭看着她手裏的草紙,一雙狹長的眼睛挑了挑,道:“你非要配齊一千多套裝備麽。且不說現在有上百的傷兵,若再算上崗哨、工兵,左右也不到一千三百餘人。”

海月嘆了口氣,道:“就是這一千三百餘人的裝備,也配不齊。如今也只有八百多套吧。”

荀徹又道:“何不将騎兵、步兵、弓箭手分為兩批,只将為首的批次全副武裝,剩餘兵馬均部署為後備軍。待有了裝備再合并不遲。”

海月聞言抖了個機靈,“對啊。若是這樣分批而治,即使總數減少,但有步、騎兵和弓箭手聯動,殺傷力将大大提高。”

荀徹點了點頭,道:“三軍聯動,的确是以輕騎兵為核心。可如今隊伍裏還缺少能扛得住主要攻勢的重甲兵。”

海月想了想,派了侍衛去将葉清桓請了過來。

葉清桓剛一進帳,便看見海月笑着朝他走過來,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按在桌案前。

葉清桓看了看海月的草紙,愣神道:“镖頭在分配裝備?”

“是。此番請葉參将來是想問,長城軍的弟兄們都更擅長什麽兵種?

葉清桓思考了一陣之後道:“他們單兵作戰能力極強,而在馬上突刺卻顯得有些不足。我先前也逐一問過,是重甲步兵居多。”

海月眼睛一亮,笑道:“果真如此!真是老天助我。”

葉清桓見她笑的開心,便問道:“镖頭如今缺重甲兵麽?”

海月點了點頭,将那份殘破的草紙遞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塗改了許多,紙都要被穿破了。”

葉清桓彎起唇角露出一個絕塵的笑容,襯的一張臉尤為清俊。他垂下眼簾,細細看了一遍,手指在桌案上随之輕輕叩了兩下,道:“镖頭思慮周全。只是…...葉某倒覺得,如今缺的不是重甲兵,而是重騎兵。”

海月頓時便來了興趣,道:“願聞其詳。”

“我們之所以能拿下峽、邵二關,騎兵在其中來回支援的機動性尤為關鍵。若每一次先以騎兵輕突敵陣,擾亂對方陣型,并起到震懾的作用。再以弓箭手遠程協助,便可輕易地撕開一道口子。”

荀徹輕輕插言道:“只是如今雲頓鐵騎已在手,葉參領又如何說我們缺乏重騎兵呢?”

葉清桓點了點頭,笑道:“雖然項镖頭已收服了雲頓鐵騎,可我們并無足夠的戰馬,更無足夠的重甲裝備他們。即使雲頓鐵騎威名赫赫,也猶如沒了爪牙的老虎,該如何是好?”

說到底,還是窮的厲害。

海月哀嘆了一聲,半身伏在桌案上,半晌也未動彈。

可是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爬起來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他雲頓鐵騎要是光憑良馬利刃才能打天下,那倒叫人瞧不起了。”

雲頓桑奇接到海月的傳話時,心下不由地有些緊張。他沒敢耽擱,連忙奔向大帳。

待他由侍衛引進大帳,只見海月、荀徹和葉清桓等人正坐在一起議事,便乖順地站在原地許久沒動。

海月一擡眼看見了他,忙道:“将軍請坐。”

雲頓桑奇猶豫了片刻,還是挨着葉清桓坐了下來。

海月看出了他的拘謹,便親手盛了一碗奶茶遞給他:

“将軍和兄弟們在此處可還習慣?”

雲頓桑奇忙伸手接過,又仔細聽譯倌翻譯了一遍她的話,嘴角露出笑容,一口潔白的皓齒顯得格外明亮。

“都很好。我們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海月聽了譯倌的話,心下不由地一酸。但她并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目光,依然神色不變地笑道:

“想吃什麽盡管告訴我。我們如今有了成群的牛羊,不必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雲頓桑奇撓了撓頭,憨厚地笑道:“只要有青稞餅和糌粑就夠了。”

葉清桓聞言,忍不住戲弄道:

“昨天是誰喝了六碗羊湯才罷休的?”

雲頓桑奇漲紅了臉:“那是夥房剩下的,我怕浪費!”

衆人笑着聊了不少雜事,這才終于談到了正事。海月将她的想法講給了雲頓桑奇,一并還有物資短缺的事情也告訴了他。沒想到雲頓桑奇爽朗地笑道:

“主人不必憂心。雲頓鐵騎的名號,就是靠一根繩子一把彎刀打出來的。繩子可以用來馴服野馬,彎刀可以用來奪取戰利品。即使沒有精良的裝備,我們也可以打仗!”

海月聽了他的話,自覺心下得到了不少的安慰。可是即使雲頓桑奇有着足夠的自信,她還是考慮想辦法将她的整支軍隊裝備齊全。

“铠甲和武器我會盡快籌集而來,而戰馬卻依然是一件難事。”

雲頓桑奇拍着胸脯道:“主人放心,今天晚上之前,我便為你帶回沙漠裏最剽悍的野馬!”

海月愣了愣,他以為雲頓桑奇所說的“繩子馴服野馬”只不過是誇張的修辭而已。誰知這西洲人就是如此直爽豪放,不說空話。

海月同意了他的請求,卻叮囑他不得與他人發生沖突,有事要第一時間回來禀報她。

雲頓桑奇得到了海月的首肯,立時點了二十個精壯的漢子,借了馬自沙漠而去。

不到傍晚,雲頓桑奇果然帶了二十多匹精瘦的野馬回到了營地。

大營中的人都趕來圍觀,皆連連稱奇。海月也走了出來查看他們的戰果。雲頓桑奇臉上沾了些砂礫和塵土,自豪地說道:

“主人,我們今天的運氣實在太好了。遇上了野馬的一個小部落,有不少的母馬和小馬。小馬好馴養一些,這二十多匹野馬都是送給主人的禮物。”

海月小心地湊上前,試圖撫摸站在最前面的公馬的頭,卻只見那馬嘶鳴了一聲,前蹄高高揚起,着實還是野性未退。雲頓桑奇拉緊手中套着馬脖子的粗繩,厲聲呵止。

海月笑着說:“你們辛苦了,快些将馬栓到後院去,洗一洗準備吃晚飯罷。”

夜色中的大營之外,是一片新生嫩芽的胡楊林,在月色下顯得格外靜谧。在這片寂靜之下,無數豺狼的眼睛盯向這片營地,沙漠裏的暴風雨已經在悄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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