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浴火重生

此時的古格王宮之中,四處都極為安靜,只那專門用來安置大明特使的宮殿顯得有些擁擠。

可是即便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們絡繹不絕,但所有人走路都放緩了腳步,甚至連交談都壓低了聲音。只有廊上的微風輕輕拂過,吹動了紗簾不斷地拍打在廊柱上。

幾位王城裏頗有名望的禦醫如今齊齊站在一處,正互相小聲争執着什麽。

只聽宮門輕輕地“吱呀”一聲被打開了,衆人立即噤了聲。他們順着打開的門看進去,只見最裏面的紫色床幔裏,似乎躺着一位女子。

即使內室如今幹淨整潔,也染了熏香,卻依然蓋不住空氣裏彌漫的一絲濃重的血腥氣。

還未等衆人看清她的面容,門就被重新關上了。

那侍女樣子像是哭過,咬着唇道:“幾位大夫還有什麽辦法救救姑娘吧。”

那幾位禦醫如今也沒有端着架子,各自搖頭嘆氣。

由于背後那道幾乎致命的傷口,海月一直都沒能脫離危險。即便江央堅贊請來全城最有名望的大夫,卻仍舊沒有良策将她喚醒。

所有人都得出了一致的答案,倘若今日再不醒來,人恐怕是救不活了。

這副殘破的身體,也只餘一絲微弱的氣息了。

得知了這一消息之後,景唐便一直陪伴在她的旁邊,不離左右。

看着海月蒼白的臉龐,還有那因為痛苦而時不時抽動的身體,景唐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攢成一團。

痛苦每一日都在他心裏增加,在他心扉中蔓延開來,像一瓶毒一般侵蝕着他的身體,漸漸地消磨掉他的理智。

在一個黑暗無邊的地方,海月不斷地奔跑着,尋找哪怕一絲絲微弱的亮光。

“月兒,月兒……”熟悉的聲音不斷地響徹在她的耳畔,她卻始終找不到聲音的方向。

突然,她眼前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她看到無數高舉着彎刀的黑衣騎士向她的方向沖來,她揚起手臂想要躲避,那些人卻仿佛穿越空氣一般越過她,向身後沖去。海月看着四周,那些黑衣人帶着面具,空洞的鬥篷之下仿佛沒有臉一般可怖。

她回過頭去,順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看去,卻看見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彎刀刺向一群人。再仔細一看,那群人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孔——老莫師叔,老三師叔,向青,葉清桓,荀徹……

“不要……”海月撕心裂肺地大喊,跑了兩步卻突然失重,栽倒在地。舊日的傷痛不斷地沖擊着她的內心,那顆熾熱無比的心髒仿佛要掙脫而出。

不要,不要。

她跪在地上,斑駁的淚痕溢出她的雙眼,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不清。

這時,突然有一雙白色的布鞋漸漸走近了她。海月仰起臉向上看去,那雪白的衣袍仿佛在黑暗中散發着微光一般,那是她最熟悉不過的人。

海月看到來人的臉,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地洶湧而出。她踉跄着直起身,緊緊地抱着來人的膝蓋,直到那人的衣襟上都沾滿了她的淚水,她終于輕輕地喚道:“父親……”

項元德的眼裏帶着些祥和的笑意,還有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淡漠和超脫。他輕輕将海月從地上扶起,伸出袖子輕輕地擦拭着她的臉龐。

“都多大了,怎麽還這般哭哭啼啼的。”

他笑了笑,輕輕地拂了拂衣袖,那些厮殺在一起的人便仿佛像塵埃一般随風散了去。

海月呆呆地看着這一切,說不出話來。

“月兒,你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原先你只想重振镖局,你只想将使臣平安護送到西洲,可是在如今的亂世之中,保全自身已經不是長久之計了。”

項元德有些憐愛地看着她,繼續道:“你手裏擁有的,是扭轉整個戰局的機會。”

海月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慘狀。她哭喊道:“不,我不能,我不能再讓他們涉險了。”

項元德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以示安撫:“這場戰争早一日結束,就有很多人能夠幸免于難。不然所有的犧牲,都是白費。你還記得為師教過你的教義嗎?”

海月終于止住了哭泣,低下頭嗫嚅道:“祭酒雖生于江湖,遠離朝廷,卻始終與大明脈承一系,我祭酒門派縱使不參與朝局,卻也不敢背棄祖先遺志。若中州有難,我祭酒弟子必将挺身而出,匡扶天下……”

從小背誦千百遍的門訓,在此時一字一句地講出,她的聲音卻有些哽咽。

“月兒,這裏每一次發生的偶然,都絕非偶然。龍鷹王之所以能迅速□□,是因為他借助了不該借助的力量。沙漠裏最深處的惡魔,急需一個傀儡替他們收複天下。地獄空無一人,惡鬼都在人間。月兒,切要小心啊。”

“父親,你要走了嗎?”海月帶了一絲哭腔,她拽着項楚的袖子,不肯讓他離開。

項元德的臉上沒有絲毫不舍,宛如神祗一般安詳平和。

“我已經不屬于這個天下了。這天下,終究會是你們的。去吧,回到中州去吧,那裏有你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我只想,只想多和你說幾句話……”

項元德卻只靜靜地看着她,從身體,到臉龐,都逐漸變得模糊。

她看着項元德的身體逐漸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絕望地伸手一抓,卻絲毫都沒有抓到。

她的師父,又離她而去了。

像是連續兩次失去一個至親之人一般,她絕望地喊着父親,四周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毫無生機。

突然,她的面前揚起一張碩大的軍旗,寫着一個巨大的“項”字,在淩冽的寒風之中揮舞着,既熟悉又陌生。

“将軍,将軍,将軍……”

是誰在喊?他們在喊誰?海月從地上爬起來,不斷地奔跑着,掙紮着,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又像是在追趕什麽——

她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雙眼,身體上真實的痛楚逐漸傳來,眼前的世界也逐漸變得清晰。

一個瘦削蒼白的面容出現在她面前。一看到她,壓抑已久的委屈和思念魚貫而出,終究彙成一句低聲的啜泣:

“景唐……”

景唐的臉上溢出一絲欣喜,他伸出手輕輕地按住她的手腕,道:“先別急着動,當心傷口裂開。”

在床尾守候的侍女諾布急忙奔出門外,通知禦醫們海月蘇醒的消息。幾位禦醫們都長舒了一口氣,忙不疊地走進內室,替海月檢查了一番。

她從頭到腳,總共有二十一處刀傷,兩處箭傷。而最致命的那一擊,還是她背後那一道傷口。

幾位禦醫們猶記得他們的王上命他們連夜進宮的情景。

他們的王上親自将這個中州女子抱入宮殿之中。在褪去她身上的铠甲之後,指尖她裏面穿的整件素衣幾乎全部被鮮血浸濕,幾乎變成一件猩紅的血衣。

當宮女将衣服掀開來一看,她背後那道駭人的傷疤就那樣呈現在他們面前。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沒有見過如此可怖的傷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最後還是那位最年長的禦醫,沉着冷靜地吩咐手下準備工具,開始為女子清理縫合傷口。

在這過程之中,那女子宛若一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一般任人擺布,即使那鑽心的疼痛也沒能将她從昏迷中喚醒。

曾經服侍過她的侍女見此情景,都将臉埋在手掌中哭泣。連與她素不相識的禦醫們,也不由地覺得鼻酸。

而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句喚了一聲景唐,第二句便冷靜地問道:“我們犧牲了多少弟兄?”

景唐将她身上的小毯塞了塞,輕聲道:“還剩六百人。”

六百人,六百人也好。她點了點頭,蜷縮着身子将景唐的手輕輕扯過來,将自己的臉蛋靠在他的手掌上,靜靜地睡去了。

她實在太累了。

景唐輕輕地摩挲着她的臉頰,目光裏如水一般的溫柔。

門外,有一個身穿紫色華服的身影走近海月的房門門口,一旁的侍女連忙向他行禮,卻被他輕聲制止了。他就在那裏遠遠地站了一會兒,便踱步離開了。

距離雙城不遠的翰漠平原之上,此時駐紮了數千座營帳,皆有序地分散開來。它們蔓延過山崗、田地,看上去頗為壯觀。在這數千座營帳中央,有一座極為華麗的大帳,上面蓋着金色花紋刺繡的門簾,顯示出它與衆不同的地位。

在這頂大帳之中,一個身着玄鐵重铠的男子此時正端坐在正中央。只見他微微斜身靠在椅座上,修長的手指撐着額頭,眼睛裏分明帶着一絲倦意,臉上也露出些不耐煩的神情。

在他面前跪着一個信使,通身穿着黑色暗紋的大明軍服,正瑟瑟發抖着等待着男子的回應。

男子的嘴角向上翹起一個弧度,而他磅礴的冰山氣場卻令大帳中的所有人幾乎不敢大口喘氣。

“招安?”

他那張唇微微動了動,聲線極度親和溫柔,卻宛如一柄利刃抵在對方的咽喉。

“是……是……”信使捧着信的雙手微微顫抖着。

他唇角的笑意更明顯了,聲線竟帶上一絲近乎變态的興奮:“那……你把範仲和李思的人頭拿來給我,我就接受招安,如何?”

信使的肩膀抖得愈發厲害,他奮力地抑制着內心的恐懼,卻依舊低着頭,雙手将一封信高高地舉過頭頂。

男子終于有些倦了。他站起了身,走到信使面前,眼睛向下瞥了一眼。

果然,是大明皇帝的朱印。他冷哼了一聲,眼中陡然生出一絲狠厲。只見寒光一閃,那信使的喉嚨便被如紙一般的利刃劃出了一道傷痕。待他反應過來時,也只能伸出手死死地捂着脖子躺倒在地上,頗為無力地掙紮許多下,便死了。信使的鮮血殷在那封禦筆親書的诏書上,顯得格外紮眼。

至于“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件事,在他龍鷹王褚律這裏,是行不通的。不僅是這件事,其他任何合乎常理的事,在他這裏也統統行不通。

“連守将的人頭都沒有,這招安絲毫沒有誠意。”他連正眼也不看那具屍體,只顧拿出手帕将寶劍上的血污擦去,重新插回劍鞘之中。

大帳裏的副将和侍衛都不敢接話,只有幾個士兵走上前來不動聲色地将屍體擡走,又迅速地将血污清理了幹淨。

“王上,楚将軍在東平又多耽擱了些時日。說是跟象泉王的人馬打了一仗,損失慘重。”

褚律重新坐回椅子上,眉頭一皺道:

“怎麽回事?”

“楚将軍追趕一支異軍,追到了象泉北境。還與他們打了兩仗,都輸了。”

“那支隊伍有多少人?”

“不足兩千。”

褚律挑了挑眉,道:“只兩千人都打不過?楚正奇是又派他那傻侄子去了麽。”

“頭一次是派宛昭小将軍去了,折損了五千精兵。第二次倒是打贏了,可半路殺出來象泉王的人馬,便又輸了。”

褚律的臉色顯然變了變,又道:“原來本王說過的話他一向只當耳旁風的?如今既然招惹了象泉王,他楚正奇就別來雙城了,只給本王守住西境門戶!”

副将雙膝一軟,忙道:“是,屬下這就去回信……只是,若沒了楚将軍的騎兵,打這雙城恐怕…...”

褚律斜眼看了他一刻,道:“你是說我八十萬龍軍踏不破他區區一個雙城?”

“屬下不敢。龍軍有王上帶領,必然勢不可擋,直搗燕京。”

褚律冷哼一聲,道:“你寫信時叫他不可冒進,務必守住三關。”

“是。”

副将剛剛退出大帳,馬上便又有人前來送信。

“報——王上,西寧衛王府來信。”

一聽“王府”二字,褚律臉上的陰霾竟一掃而光,甚至帶了些許孩童一般的雀躍。

“快拿上來。”

見狀,那信使絲毫不敢耽擱,連忙将信件呈上。

縱使這褚律頗為殘暴,但他有一處軟肋是絕不能觸碰的,那便是如今的龍鷹王王妃,檀蒙。

這位青海第一美人,自打褚律還未起勢便常伴其左右。

傳言這位王妃為人溫婉賢淑,是一位極好的賢內助。

然而從古至今,身為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這一點。就像一匹百戰不殆的猛獸,可是一旦有了軟肋,就如同将最致命的弱點公之于衆。

褚律拆開信封,一絲熟悉的香氣便立刻溢了出來。他的唇角浮上一絲溫和的笑容,一行一行看下去,眼裏的溫柔幾乎快溢了出來。他的手下自覺地退出了營帳。

誰若敢在這個時候将這頭兇猛的老虎從溫柔鄉裏喚醒,誰就得承受它最致命的一擊。

遠處的雙城之中,守将李思站在城牆之上,望着遠處漫山遍野的營帳,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援軍未到,燕京卻率先發來一封招安诏書。

李思狠狠地握緊了拳頭,這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果然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李思看着士氣不高的雙城守軍,心裏隐隐有些作痛。他們已經在這裏守了一個多月,依靠着雙城絕佳的地理位置和臨潼的軍事支援,成功抵擋住了颉莫叛軍兩次大規模的進攻。

可是如今朝廷的後備軍力實在不足,援軍也變為了遙遙無期的奢望。

然而李思不知道的是,就在這個危急關頭,一封如及時雨一般的書信已經成功抵達了燕京城。

已經與朝廷失去聯系四個多月的白狼镖隊,終于有新的消息傳入了京城。

這個消息無疑是最讓人振奮的。大明皇帝命人當朝宣讀了景唐的信報,随即準備了向象泉國借兵三十萬的國書和一封委任诏書,一并交于了曾銘侍衛。

曾銘只在京中停留一天,辦完景唐委托的事情後,便拿着海月的書信,前往位于燕京以西的祭酒镖局。

即使時值戰亂,各個行當皆日漸蕭索。而祭酒镖局如今的景象,仍舊讓曾銘有些訝然。

這曾在風雨中矗立百年的镖局,如今門可羅雀,只剩幾名負責灑掃的小童子站在門前。

即使生意慘淡,可這兒的人看起來竟沒有絲毫頹靡。當人們聽說他帶着白狼镖隊的消息來了,皆面露喜悅地将他迎進了門。

一想到自己即将帶給他們的是一條再壞不過的消息時,曾銘的心裏邊像窩了一團亂麻一般。

他終于見到了那位祭酒镖局掌門項邵狄。他不敢直視老者的目光,垂眸一字一句地将白狼镖隊遇襲的消息告訴了項邵狄。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跪坐在原地僵了許久,引得曾銘忍不住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看見老人愣愣地看着他,眼角仍殘留着兩行濁淚。

曾銘見狀也是鼻尖一酸,只得出言安慰道:“少镖頭十分盡力,想來不需多少時日便能重振镖隊。”

只見老者長嘆了一聲,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喃喃道:“天下第一镖師已死,白狼已滅,祭酒镖局也不會再有重振的一天了。”

曾銘知他傷懷,也不便再多說什麽,只得将海月準備好的名冊輕輕擱置在了老者的桌案上。

老者沒說什麽,見他要走便一路親自将他送到了山下。到臨別時,老人将一塊玉佩贈與曾銘,請他代為交給海月,随即便飄然離去。

曾銘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忍不住感慨異常。

這堂堂一代宗師,百年基業,終究是在這亂世戰火之中悄然湮滅了。

也不知剩下的人,會否結束這一切呢。

天地空悠,萬物無聲。這天地間,恐無人知其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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