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暫別

“唔, 那有誰是你不讨厭的嘛?”

“讨厭全部、全部都讨厭。”火之高興語氣堅定。

“所有?”

“所有。”火之高興毫不動搖。

“包括我?”

“……”火之高興的觸須抖了抖,再開腔已滿是委屈的語氣, “你……你懷疑我?”

“嗤。”可可笑了, 伸出指尖使勁撓了撓,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可可……”火之高興原本抗議時劇烈抖動的觸須已然軟化不少,但依然随着它的話語一顫一顫的,“你養着的這些吃的, 身上雖然都有魔獸殘存的血液, 有些甚至很濃……确實聞着不錯。”

“是啊是啊。”說到好吃的,可可總是顯得格外高興,“他們的味道都相當不錯呢……比起以前魔界的高級魔物還要香哦。”

馬芬甜美, 艾維因清冽, 墨菲斯醇厚——哦,雖然最後一個還沒有真正嘗到。但都非常好吃啊。

“但是你不要忘記了, 他們身上都至少有一半人類的血統, 甚至更多。”

可可撫摸火之高興的手指頓了頓,原本滿是向往的笑容也淡去了些,語氣卻依舊輕快而活潑:“啊, 我知道啊,怎麽了?”

“你忘記你接觸過的人類了?”火之高興的聲音不由拔高, “那就是一群忘恩負義狡詐無恥的家夥!你對他們報以仁慈與信任, 可他們回以了什麽?他們……”

“夠了。”可可捂住了火之高興劇烈開阖的口器,又重複了一遍,“夠了。”

“可可!”火之高興這次沒有屈服, 顯然是最近積壓的怒火全都在這一時間爆發出來,“之前我因為力量還沒有恢複,所以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就在前幾天,我……”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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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好了?”火之高興的聲音更大聲了,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你根本就不想知道!”

“知道了又要怎樣呢?”可可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罕見的沉靜。

“那還不簡單,我要……”

“噓。”

“可可你……”

“有客人來了。”

“那不是正好?”火之高興一瞬間怒張而起。

可可嘆氣:“睡眠。”

雖然還想抗議,但可可的催眠術已經落了下來。幾乎是一瞬間,火之高興的觸須就徹底軟化然後縮回,像一個掙紮許久最後終于精疲力盡的孩子,終于是不甘地蜷縮成了一團——也沒能接收到,可可最後那個略帶抱歉的眼神。

而等到馬芬感覺到門上的禁制消失,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少女恰巧望過來的樣子,不由愣了愣。

他從沒見過可可是這種表情,面容沉靜,唇角帶着淡淡的笑,但是眼中卻有掩飾不去的傷感——仿佛尚沉浸在一段陳年的回憶中,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屬于一位外貌十六七歲的少女。

“呀,是你。”

然而那個表情仿佛只有一瞬,在她開口的瞬間,先前的所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屬于“少女”的喜悅——潔白的臉龐因為她綻開的笑容瑩瑩生輝,湛藍的眼眸中只有純淨的快樂。

這才是馬芬見慣了的模樣。

大概剛才的是幻覺吧?馬芬想。大概藍色的眼眸總是容易給人這樣的錯覺。

她剛才應該只是發呆而已。

“夜安。”想到自己的來意,馬芬并沒有猶豫太久,下意識地挂上彬彬有禮的笑容,單手環胸,行了一個簡單的禮。

“咦?”可可奇怪,“為什麽要對我行貴族之間見面的禮節?”

“啊。”馬芬趕緊放下手,微微有些窘迫,想起自己和可可的關系雖然不是真正的兄妹,也算不上十分親近,但總歸種族不同,沒必要獨處的時候行禮。

大概是……剛才碰到了那個叫克裏斯的骷髅的緣故。他那樣的禮貌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而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受到了影像。

“咳,”馬芬想起自己的來意,覺得這算不上一個太完美的開場,然而也實在是顧不得這許多,“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一些,恩,比較重要的事情想說。”

“送吃的?”可可的猜測更加直接。

“啊?”馬芬愣住。

“咦,難道不是?”可可奇怪。

“啊,不、不是。”

“到底是不是?”

“我……我是來送吃的。”為什麽這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這麽奇怪呢?

馬芬感到由衷的悲傷。雖然這麽久了,早該習慣了。

“可昨天你剛來過一次啊?”可可疑惑,“難道你很喜歡送吃的給我?”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喜歡得起來!

馬芬下意識地想要抗議,但話到嘴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立刻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是這樣的,我的家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麻煩事。”

“恩。”可可點頭,示意馬芬繼續。

馬芬原本計劃是和可可說清楚,自己目前正在經歷債務危機,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望見她十分認真傾聽的表情,突然又覺得一陣羞愧,原本的抱怨甚至訴苦更是一個詞也說不出來了,全部模糊帶過。

“所以我需要回去一趟,徹底處理這件事。這個時間會比較久,大概最快也需要三個星期,慢的話……也許會需要一整個獲月。”

“也就是說你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可可喃喃,不知道為何,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就像是走神一般。

“不,也不是太久。”馬芬趕忙否定,“我會盡快趕回來,為了你。”

等等!

他剛才說了什麽?

話一出口,馬芬立刻反應過來,頓時覺得整個臉頰到脖子都燒得厲害,然而可可好像沒注意到一般,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于是馬芬稍稍松了口氣,硬着頭皮繼續解釋下去:“額,我,我的意思是,這次我雖然離開的時間有點久,但是如果能處理好的話,以後就會很自由,可以一直履行和你的約定……”

不,不對!

為什麽這個解釋聽起來還是不太對勁?

“總之,你不用擔心約定的事情。”馬芬深吸一口氣,閉眼張嘴,決定不再理會自己到底在說什麽,“今天來,就是先預支明天的份額吧。至于我離開這段時間欠下的,你能不能先記着呢?等我回來以後還可以嗎?當然不是一次性,我,我盡快還,如果可以慢一點就更好了……”

他好不容易将來意說明,覺得自己的“神之舌”大概早就已經廢了,但是奇怪的是,可可居然沒有發表一點意見,只是安安靜靜地聽他胡言亂語着。

“咦?”馬芬終于意識到好像有什麽不太對,停住了嘴。他睜開眼睛,卻正好對上了少女直直望過來的眼——依舊澄澈,但他卻分明感到,裏面多了一分說不清的意味,仿佛是審視,又仿佛是懷念。

“人類中總是有像你這樣奇怪的家夥啊……”她感嘆。

“我這樣的?”馬芬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啊是的,”可可點頭,“火之高興總說人類自私。但是呢,也有像你這樣讓人看不懂的家夥……你說,你來找我,給我送吃的,到底是為什麽呢?”

“這個,”馬芬頓了頓,對這個問題毫無準備,“不是你說……一定要遵守約定嗎?”

“是啊是啊,沒錯。可我說的那是我,祖母是一直教導我這麽做沒錯……但是你,你的祖母也這樣教過你嗎?”

馬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我從來沒有用過任何咒語強制你。假如你真的和火之高興說的一樣自私的話,那麽大可不必遵守這條約定……至少在回到這個你熟悉的地方以後,你應該有一萬種逃開的辦法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他不敢啊……馬芬無言。先不說可可有沒有找到他的手段,如果自己真逃了,不敢想象這裏會發生什麽。

“不說話,就說明是有。”可可篤定,“但是你卻沒有走?僅僅是為了約定?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其實你說你有事要離開,完全可以只要和我再定一個一定會回來的約定就可以了……然後我就會在這裏一直、一直等下去。這個方法你應該很容易想到才是?”

“……我從沒這樣想過。”

是啊,多麽奇怪,為什麽,他從沒想過可以用這個方法,再次将這個魔物拴在別的地方?

“恩。”可可點頭,“所以說你回來給我送吃的,也只是為了給我送吃的。但是這個行為……我想你應該不是很喜歡,對嗎?”

馬芬僵硬。

“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然後又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懂。”可可喃喃,“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她的眼神随着一個又一個問題變得有些朦胧,仿佛陷入了某個悠長的回憶中。

“因為……因為……”

他覺得自己喉嚨有些發幹,舌頭像是石化,連嘴唇也變得沉重無比。

啊,他想說什麽呢?

沒錯,這一切都是出于他個人的意願,出于彌補自己莽撞的行為,防止一切失控的意願,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世界……他是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沒錯。

但真的僅僅是因為這樣嗎?

不知道為什麽,腦中突然浮現起他第一次撞見可可時的情形。那時候她還不是現在的樣子,而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魔獸,但那眼中的神情卻從沒變過——她驕傲地說起自己曾經強壯的體型,露出對他的垂涎,而此後在來到學院後,無數次露出對食物熱切的神情……狼吞虎咽地吃着人類的早點——大概對她的胃來說,實在微不足道;總是動不動就對着他咽口水,哦還有其他的魔獸還有擁有魔獸血統的人類……

曾經他很不習慣這樣的情況。然而在她保證不會傷害任何人之後——也确實做到了——再回想起這所有的一些,想到她那對食物那純然而熱切的喜愛,他忽然就覺得有點心疼。

真的只有一點點。

偶爾他确實會升起這樣的念頭——也許她真的只是餓了,畢竟那麽久沒吃東西,真的只是太餓了……

這樣的念頭實在太危險。

他無數次選擇忽略,卻又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抑制不住想起。

啊,是了,他确實想保護這個世界,他所生活過的地方。

但是,這大概只是理由之一吧?

“因為我希望……希望你不再因為饑餓而感到難受……”

“啊,雖然我不知道餓那麽久是什麽感覺,但那一定無法忍受吧……”

“雖然我大概不夠你吃,但如果能讓你感覺好一點,那其實也挺好的。而且其實我有血統,還能治療自己,其實也沒什麽損失啊……而且……”

可可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什麽極不可思議之事。

馬芬仿佛有些無法忍受,微微側過了臉去,把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

“真像啊……”她呢喃,仿佛是感嘆,又仿佛是懷念。

“恩?”馬芬疑惑地轉回臉,卻驚得差點心都要跳出胸膛——因為不知道何時,少女已經貓到了他的面前,借着與他相仿的身高,湊到了他的面前,相隔不過兩指。

吐息極輕,卻清晰無比,帶着微甜的、可可的香氣。

他不敢再說話。

“那個人……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他曾經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甚至願意教我關于外面的一切,尤其是關于人類的社會……”

少女眼神依舊迷蒙,仿佛沉浸在過去之中。

“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也說過和你類似的話……不完全一樣,大概吧,我記不得了,那個人類……不,他說的應該和你不一樣,不一樣,但是感覺卻很像……”

說到最後,她又稍稍離他遠了些,眼神也逐漸變得清明。

馬芬終于記起了自己該再次呼吸。也許是剛才屏息太久,他看着少女罕見的、失神的樣子,胸口莫名有些發悶。

“聽起來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啊……”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他……”

“不。”可可突然打斷了馬芬的重複,“他曾經是個很好的人,曾經。”

“啊?後來呢?”

“後來啊……”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全部消失不見,聲音也變得涼如冰雪。

“後來他就讓我在那裏呆了很久啊,一直沒再回來,你知道的。而且聽說他走了以後,我祖母的頭顱和胃就被人取走了啊。”

馬芬驀然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啊,看你這樣子,真是和他一點都不像……”可可噗地笑了,伸手摸上他的臉頰,“真是……蠢得可愛。”

“……”

“我可沒說是他幹的。”

“……但是也不能完全否認吧?”

“啊,那只有找到他本人才能知道了……誰知道呢……”可可點頭,依舊在摸馬芬的臉,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你剛才說你要離開一陣是不是?”

“……嗯。”

馬芬本來并不害怕。但随着少女微涼的手在他臉上徘徊的時間越來越長,動作越來越緩,他的心底開始悄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發毛,又想是發癢,難受得讓他像立刻逃開。

“一個月。”

“啊?”

“我最多等你一個月……不用你還,算是我作為‘朋友’的補償。”可可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望着他的神情認真無比,“但是一個月以後,我們的約定作廢——直到你找到我。”

“……”

“抱歉,我無法再做一次那樣沒有期限的約定。希望你理解……那時候的我和現在的你一樣……實在是太蠢了。”

少女的低喃随着帶着微甜、潮濕的氣息,輕輕拂過他的鼻尖又掠到他的臉頰,接着擦過耳根然後落在了他脖頸的動脈上。

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明明是害怕的,明明是想要逃走的,明明是想要叫出聲的,但他卻什麽也沒有做。

不是為了世界,不是為了保護——僅僅是因為他的心髒是跳得那樣瘋狂,仿佛渴求這樣的接觸,仿佛無法抑制這樣的……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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