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夜宵
說話間, 骷髅克裏斯才注意到,少女的神情和平日有很大的不同。
原本總是笑意盎然的臉龐已經變得像是入夜前的天空, 積聚起了沉沉的影。
他直覺自己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麽, 但是觸及少女的神情, 又不禁噎住。
他大概可以猜到,剛才那些話并不是對自己說的。
但是不回答真的可以嗎?
剛才少女拍在他胳膊上的手已經轉扶為捏,并在不斷攥緊。不知道是不是克裏斯的錯覺, 他甚至聽到了一絲輕微的“咔噠”碎裂聲。雖然他早已喪失痛覺, 遺忘了很多東西,但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
——他不喜歡缺胳膊少腿。
克裏斯嘗試着讓自己回望少女的眼神,盡量壓低聲音:
“我剛才聽到您于睡夢中的呼喊, 是做了噩夢嗎?”
問題一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屬于的笑容太過醜陋,可可的眼神瞬時清明了大半, 胳膊上的禁锢也松了不少。
“是, 一個很糟糕的夢。”可可點頭,盯着骷髅的眼。
“哦?”
“我夢到了過去。”可可一點也不喜歡過去,因為沒有任何用處。
“似乎……是一段不太愉快的過去呢?”
“是, 而且真的是非常奇怪。”
可可還是沒有完全放開克裏斯,繼續死死盯着他, 想從那兩團幽昧不明的靈魂之火中看出點什麽, 終究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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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不是非常擅長複雜的思考,但是和所有月神的眷屬相同,可可一直相信“直覺”比思考更為重要。
“我明明已經非常非常久沒有做夢了。”
“為什麽?”
“不知道, 但不管是以前在這裏等人,還是去了學院以後,我幾乎就沒有做過任何夢……直到今天。而且明明我最想的人應該是祖母,但偏偏出現在夢裏的是我幾乎已經忘掉的、一些很不開心的東西,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話中的懷疑之意再明顯不過。
克裏斯苦笑,知道自己如果給不出一個合适的回答,估計今天就會直接成為一堆碎片埋在這裏。
“我不知道。”
然而他只有選擇實話實說。
“此刻我所能告訴您的,和我醒來時向您坦白的內容并沒有任何區別,雖然我還有些許記憶,但這些記憶就如同我本身一樣,早已只剩下無從分辨的骨架……或者說是碎片。”
“……”
骷髅說話的聲音很慢,也許是因為思考的緣故,眼眶中的靈魂之火看起來有些飄忽,就像是他被可可剛剛喚醒時的樣子。
那時候可可本來急着去救馬芬,卻一時之間在那個有着無限回廊的高塔中迷了路。運氣不錯的是,她最後終于在一間類似圖書館的地方,找到了一具學徒打扮的骷髅——落着一層薄薄的灰燼,看着就像一個專門負責引導的、無關緊要的角色。于是可可順手将他喚醒了,讓他幫忙帶路。
“請您相信,從您與我簽訂主寵契約、賦予我‘克裏斯’之名時,于我而言,過去就已經如同沉入黑暗之河中的碎石那般無關緊要。”
這樣說着,他将原本學徒法袍的兜帽掀起了一點,露出了顱骨之上的一抹黑色的痕跡。
“以掌管時間、空間與命運的迦那神之名起誓,我的意志、我的行動、我的靈魂都完全處于您的支配之下……不,應該說是您的印記将我殘存的靈魂與記憶凝聚了起來,它們是屬于你的。”
克裏斯的聲音帶着一種別樣的魔力,可可能明顯感覺到,醒來之後就一直煩躁不安的情緒正在逐漸平息。
“如果您依然有所懷疑,那麽也許靈魂拷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苦笑的意味。
可可當然知道靈魂拷問,事實上,她确實正在考慮這種做法。
就如同術法本身的名字那樣,是一種将靈魂撕碎以後再獲得信息的辦法,使用的時候,本身會給靈魂帶來極大的損傷,十分殘忍。
怎麽辦?
可可知道克裏斯說的話應該都是真的——哪怕不用靈魂拷問,身為主人其實可以很輕易地獲取感知魔寵的情緒,并且在任何情況下,都對其的身體與靈魂有絕對的支配權——而且剛才他對迦那神發誓了,那個掌管一切虛無之物的至高神。
但不管怎麽說服自己,剛才夢中的感覺實在是太過糟糕,以至于根本無法忽略。
那段記憶,原本根本不該被翻起,至少不該如此清晰——畢竟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很多細節、很多情緒都已經模糊不清。
如同克裏斯所說的那樣,那些是早該沉入黑暗之河的碎石
祖母說過,夢境本身就是一種征兆,對信奉掌管預言的月神的子民來說,更是如此。
這樣想着,可可不再猶豫,再望向克裏斯的眼神中,有了某種決絕。
“一下就好。”
難得的,她感到了某種類似于“遷怒”之後的愧疚,這不是一名合格的領主該有的情緒。
有一瞬間,她甚至希望克裏斯能夠像個不聽話的寵物那樣反抗,這樣她就有充分的理由動手。
然而克裏斯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再解釋什麽,只是非常順從地單膝跪在她的面前,像個即将接受授禮的騎士,亦或是馬上要獲得導師“啓蒙”、開啓“洞察之力”的法師學徒。
“我會盡量小心,”面對這樣的舉動,可可愣了愣,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很快的,不會有……太大的損傷。”
這樣說着,淡淡的紅光開始在她指尖凝聚。
可可擡手朝印記按去。
“大人,”克裏斯擡頭,聲音柔和得直觸心間,“很高興認識您。”
可可的手指下意識地僵住。
然而不待她重新動作,食指間突然傳來針尖一般的刺疼,随即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就像是突然受到驚吓般。
這是契約者發生變故的信號。
然而此刻,在她手下即将受刑的克裏斯似乎沒有任何不妥。
感覺到可可半天沒有動作,他奇怪地擡起了頭。
“怎麽了?”
“是艾維因,還有……芬裏爾,他們那邊出問題了。”可可收手,望了克裏斯一眼。
雖然知道這只是巧合,但是這個家夥,也許備受掌管幸運的露娜莉亞眷顧也說不定。
“那麽也許我能為您做些什麽?”
“我需要立刻趕到他們那邊去。”她特地留下了自己的仆從與寵物用以看管“羊群”,但顯然現在有什麽力量超過了他們所能控制的範圍——比如突然闖入的狼群。
“樂意為您效勞。”克裏斯伸出手,如一位等待女王垂青的侍臣,“我想我也許曾經學過一些比較簡單的術法。”
時間緊迫,少女非常幹脆地将手放入骷髅的掌心,任後者擡手輕拉,将她擁入冷硬而冰冷的懷抱之中。
風起,周圍的空氣同景象一同變得冰涼而扭曲。
惡心之感湧上心頭,可可對此不算非常陌生。
居然是傳送術法。她恍然想到。
還有,好像……是不是忘了什麽東西?
……
布魯尼非常确定自己真的很讨厭艾維因。
明明是末位家族出來的劣等種,明明有傳聞說他身體裏混着什麽不幹淨的血統,但在面對四名暗夜精靈戰士的時候,卻能夠撐那麽久,簡直就差把傲慢寫在臉上。
真是礙眼啊……
他狠狠地摁住肩上的傷口,向後縮了縮。
剛剛看到支援到來,不過是一個松神,這該死的叛徒就像是咬着空隙的毒蛇一般,立刻在他的肩膀上來了一下。
值得慶幸的是,這叛徒逃離永夜之城的時候還沒有正式加冕成為精靈戰士,所以匕首上并沒有獲得月神加持的詛咒,也沒有主母或祭祀淬上的毒——至于人類的那點麻藥?實在是微不足道。
然而不管怎麽安慰自己,布魯尼都知道恐怕在一對一的情況下,他是拿不下艾維因的。
恥辱的感覺揮之不去……
“這家夥是叛徒,拿下他,主母一定會以好好嘉獎我們!”
布魯尼突然高喊了一句。
果然,聽到“主母的嘉獎”後,那幾只暗夜精靈的攻擊立刻又淩厲了幾分,包圍圈迅速縮小。艾維因左躲右閃,顯然已經快到極限。
本來想獨自邀功是辦不到了,這樣的話,不如群起而攻之,反正他的頭功誰也搶不走——只要這家夥的頭顱最後落在自己的手裏。
布魯尼想。
哦,還有那個白精靈混血的小妞……主母應該也會非常喜歡。
本來還有更多的獵物,但是都被那只不知道哪裏來的晶岩虎給截住了,如今巡邏隊的另外幾人也在那邊被拖住了。
但是布魯尼不擔心。
不過轉眼,艾維因似乎終于支撐不住,胳膊上中了兩刀,頓時攻擊的架勢弱了不少。而邊上圍着他的家夥頓時如嗅到了血腥的狼群一般猛撲而上,在他的大腿和身體上補上了好幾刀。
“好了。”布魯尼高喝,示意停手。
說話間,艾維因身上又被紮了好幾刀,尤其是正中膝蓋的一刀,讓他直接撲倒在地。
“你們兩個先帶這個小妞回去,對,直接帶回去。你們兩個,過去看看那邊怎麽樣了,速戰速決。”
這個布置擺明了就是想拿大頭獎勵的意思。
雖然剛剛經歷了戰鬥的幾個精靈很明顯流露出不滿的意思,但夜精靈層級觀念極為分明,因此也只能忍住不說,照着隊長布魯尼的話去做。
布魯尼當然注意到了其他隊員不滿的神情,但這又怎麽樣?
他忍不住吵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艾維因面前,碾着他的手讓他松開那兩只匕首,然後踹飛。接着蹲下身子,用匕首挑起他的下巴,接着手腕一翻,極為惡意地在那形狀極為漂亮的颌骨處劃上一道猙獰的血痕。
他特地挑選了這個位置,既不會導致整張臉被毀,影響主母的獻祭,又能帶來觀察對手痛苦表情的機會。
雖然這家夥滿面塵土,狼狽極了,但表情還不夠扭曲。剛才那一刀不過是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但布魯尼知道,這不過是硬撐罷了。
同剛才和他決鬥時的傲慢樣子比起來,現在的艾維因看起來就像是只撲倒在泥血裏的獨狼。
眼神依然兇狠,但這有什麽用呢?
布魯尼笑了,擡手捏住他的下巴,順手又在艾維因的肩膀上補了一刀——就和之前他捅自己的位置一樣,并且捅進去以後,不忘慢慢轉動匕首。
這次,讓他滿意的是,艾維因終于叫了。就是那種硬吞在喉嚨底的嗚咽。
“剛才不是很能嘛?”布魯尼手上又多用了兩分力,“現在怎麽不說話了?嗯?不死不休?”
艾維因垂下了頭。
布魯尼更開心了:“看看你這副樣子,如果有卷軸的話我真想記錄下來,永遠保存起來,啊,最好再給你那親密無間的弟弟看一眼?知道麽?他現在可是在主母身邊非常受寵……不知道他看到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呢?”
原本艾維因只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而在聽到“弟弟”的時候,布魯尼非常确定,艾維因的眼中閃過一絲極為憤怒的情緒。雖然轉瞬即逝,但他确實看到了。
狂喜。
布魯尼一瞬間感覺到了巨大的喜悅。
有什麽比看到這種不可一世的獵物哭泣崩潰更愉快的呢?先好好折磨他,最後再慢慢送他去死。
完美。
“咦?你當初抛棄一切逃出去,居然還記得他麽?說得也是,你們好久沒見了吧?要不我給你說說他具體的情況。等等?你說什麽來着?”
布魯尼假意湊近,非常小心地和艾維因保持距離,臨死一擊什麽的,他可是見得多了。
“滾。”
艾維因只是咬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但這種無力的威脅,只能讓布魯尼哈哈大笑:“來,我告訴你吧,你逃了以後,主母非常非常憤怒。為了平息她的怒火,你的母親立刻就把你那個同父的弟弟獻給了主母……那個孩子據說和你長得很像,但是呢,和你這讨人厭的硬骨頭又不一樣,聽說性格溫和,床上也是姿态撩人啊,所以特別讨她歡心,在整個上層也是有口皆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布魯尼笑了一半,聲音驀然卡在喉中。
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因為中了“沉默”,而是因為周圍那突然暴漲而起如有實質的威壓——來自高階魔物刻意釋放的威壓。
誰?
他想問。
然而卻根本發不出任何音節。
冷汗突然就冒了出來,他忽然就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麽不直接解決那邊,帶着戰利品離開。
沙……
他聽到了來自身後的腳步聲,很輕,如果不是因為精靈耳力非凡,恐怕根本無法分辨,就好像是夜間出來覓食的貓科動物,他甚至能感覺到某種充滿了惡意、審視與天真意味的注視——哪怕無法回頭。
來自未知的恐懼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聲音的主人很快就繞到了他的面前,笑意盈盈。
和那恐怖的威壓截然不同,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名人類少女,唯一特別之處也許就是,她有着一副不輸于高階精靈的表皮,哪怕最挑剔的祭祀也會認為,只有月神寵兒才配擁有這般樣貌——烏發如夜,膚白似雪,年輕,嬌豔,天真,純潔。
“咦?這是特意送來的夜宵嗎?”
她出聲詢問,聲音輕快,眼神澄澈——就像極地中的深冰,不帶一點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 =w=先來個餐前開胃菜
簡單補充:主仆契約和主寵契約的主要區別是自由性上,主仆相對來說更自由一些,仆從可以自行通過修行提升實力,但是主寵的話,寵物的成長就主要依靠主人的飼養與主人本身實力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