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插曲(三)
吉米是被摔下來的, 從可可的背上。
因為變化太突然,保持之前僵硬的姿勢太久, 他被甩下來的時候, 甚至感覺自己好像怎麽也動不了了。
直到雨開始下下來,涼得讓他一個哆嗦,獨眼巨人之子方才對之前所發生的一切有了點真實的感覺。
他們居然真的逃出來了。
在那個可怕的、得到月神盛寵的精靈主母的手下,就這樣逃了出來。
不、不僅如此,居然還救出了他的父親。
當然并不是毫無代價。除了他之外, 似乎所有人都受了重傷:
他的父親在地上砸了個巨大的凹坑,半個身子陷在土裏, 雖然樣子是吉米從未見過的狼狽, 但那看似輕微實則有如雷動的呼吸聲, 還是讓他放下心來;
而可可……這個叫可可的格拉特尼看樣子應該是傷勢最重的。翅膀上、爪子上、毛發上都有着被暗影腐蝕過的、漆黑的痕跡。沒有血, 但那和他父親差不多巨大的身軀, 卻沒有發出一點響動,安靜得就像死過去了一樣……
這個念頭吓了吉米一大跳。
被雨水澆透的身軀雖然控制不住哆嗦,但行動卻沒有大礙了。
他檢查了一下可可的情況, 好歹松了一口氣:雖然很微弱, 但它身上确實還是有溫度的——不算燙,可見情況不是很好, 但也不算太糟。
那麽現在該怎麽做呢?
巨人之子清楚地知道他們還未脫離險境——從剛才救出巨人之王後滑行墜落的距離來看, 這裏同人類還有夜精靈的領地相去都不會太遠。
他摸了摸腰帶,安心地發現哪裏還有一粒豆子——還好他聰明,給自己多留了一顆。
這樣的話, 只要趕緊在所有人注意到前帶着父親離開就可以了。
至于可可……
吉米走到巨人之王麥克白身邊,非常熟練地從他腰上取下那只金母雞——這家夥同樣已經摔得七葷八素,所以他很容易就拔下了三根金羽毛——足有他手指那麽長,也差不多是普通人類的身材大小。
這樣……應該夠了吧?
巨人之子想?
他在沖出地穴的剎那,就嗅到了父親的味道,那是金幣的味道,只有常年抱着金雞的父親才會有這樣讓人心醉神迷的味道。
所以他祈求可可去救他。
而可可真這麽做了,毫不猶豫地,甚至連代價都沒有提。它在看到被光牢困住的巨人之王時,那瘋狂沖撞進去救人的姿态,甚至吓了吉米一跳。
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畢竟都是智慧生物。
但是等他們墜落之後、暫時安全了的現在,吉米意識到一個問題:
它還欠着可可三口。
而最可怕的是,當初他們并沒有說清楚,是在什麽形态下的三口。
可可在人類形态下的話,吉米就可以當做是被蟲子咬了一口;
可要換成魔獸形态……
吉米目光落到格拉特尼那已經阖上了的血盆大口上,想到先前攻擊時露出的七排雪亮鋒銳的牙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尚為單薄的身材,狠狠打了個寒顫。
——真,真的好可怕啊。
吉米很想哭。
他忍住眼淚和害怕,又使勁從金母雞的翅膀上拔下了三根羽毛。
這樣就是六根。
母親告訴過他,地上有個詞叫有價無市。比如金母雞可是地上的無價之寶,一根這樣的羽毛就足夠裝點一位公主的嫁妝,而這樣的六根足夠買下一個小型的公國了。
“我……我走啦。”吉米小心翼翼地将羽毛掖在可可的爪子下,“謝謝你的幫助……地上太危險,我想趕緊回天上……我,我的承諾依然有效……你聽不到也沒事,反正豆子我就不收回了,有機會歡迎來玩。”
反正雲端之上有母親,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連父親看到她說話都會變得輕聲細氣。哪怕格拉特尼過來也不用害怕。
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到,吉米說完趕緊跑到父親面前,在他的身下埋下了種子。
“就這樣走了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吓了吉米一大跳。
“誰?”他驚道。
“噓……別害怕,看這裏。”
吉米順着看去,才發現那是一具骷髅,因為穿着灰色法袍的緣故,看起來幾乎同雨水融為一體。
“你……你你你你……你是……”不會是亡靈吧?
這個對所有生物來說都足夠恐怖的存在,讓吉米警鈴大作。
“我是克裏斯,是可可·格拉特尼大人的仆從。”他非常有禮貌地鞠了個躬,然後擡頭沖吉米咧了咧嘴,似乎是微笑。
不知為什麽,這個動作,配合他那宛如豎琴般悅耳的聲音,居然讓吉米生出了某種“目眩神迷光彩惑人”的感覺。
不會吧?
他趕緊晃晃腦袋,非常确定面前站的只是一具人類的骨骼。以巨人能勘破一切幻象的眼睛來看,它甚至不是亡靈,只是一具非常幹淨的骨骼。
“你在這裏幹什麽?”吉米質問,“可可的仆人不是他麽?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這麽多問題……實在不适合現在回答啊。”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做出一個支臉的動作,“我剛才被主人派出去執行其他任務了,感到她有麻煩,我就趕緊過來了。”
“哦……你怎麽證明?”吉米的問話帶着孩子式的警覺。
“呵,”骷髅克裏斯笑了,“這很簡單。比如現在我想也許你點幫忙?”
“不……不用!”
“你們想乘着豆藤離開,按照你目前的能力,大概要回到雲端之上需要……唔,至少一天?”
吉米更加警惕:“你想怎麽樣?”
“你的父親受了重傷,剛才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現在動靜也不小,剛才我過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類的氣息正在接近。啊,你知道,獨眼巨人的眼睛總是很值錢……說是至寶也不為過。”
“你!”
“所以我并不想怎麽樣……你看,我說了,我是格拉特尼大人的仆從,恰好又懂一些小術法,就是那種讓豆藤呼——地一下就能長大的那種。”
“代價呢?”如果這家夥真是可可的仆從的話,吉米才不相信會有不勞而獲的好事。
“代價就是,嗯,也許你可以讓我接一點你的眼淚?”
“要那個幹嗎?”吉米瞪眼。
“你願意嗎?唔……大概那些人距離這裏還有三次短途傳送的距離?”
這家夥!
吉米頓時心急如焚。
“你保證取了就幫我們?”
“當然。”
“那……那你來吧。”
“乖孩子。”骷髅滿意地點了點頭。
吉米眨眼,然而還沒等他看清骷髅是怎麽飄到他面前的,腦中就像被細針狠狠戳了下。疼得他眼淚嘩地一下就掉了下來,啪嗒啪嗒地落着,怎麽也止不住。
而這只可惡的骷髅只是優雅地走到近前,從懷裏取出一只細小的水晶瓶,一下子就接了個滿瓶。
“随時準備好收集珍稀材料是一個合格的法師應有的素養。”他這樣解釋道。
“誰……誰管你……嗚,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吧?”
“當然。請站在這裏。”骷髅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示意吉米抓好巨人之王。
然後他低頭從腰後法袍上取下了兩只圓滾滾的東西,一只褐色的,一只藍色的,托在他的手掌上如同兩只晶瑩的蛋。
“抓緊了。”
沒等吉米仔細打量,他忽然望了過來,黑洞洞的眼眶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卻看得吉米身體一僵,下意識地就照他說的去做了。
接着吉米看到他将兩只蛋朝着空中輕輕抛起,同時輕聲念道:
“土之阿岡。”
棕色的蛋迅速四散然後凝聚,化為一只晶礦精靈的模樣懸浮在他的左手。
“水之烏魯法。”
藍色的蛋驟然融化并化作水流,靈活地圍繞着土之精靈緩緩流動。
“現解放汝只力量,聽從吾名,賜予彼生命之息。”
順着他的手指所指,水之精靈與土之精靈如兩只歡快的鳥兒一般,竄入巨人之子剛才埋下種子的地方,接着大地開始搖搖晃晃,豆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生長,眨眼功夫就帶着兩只巨人升向了空中。
吉米吓得趕緊抓住豆藤和父親,就這樣離開了地面。
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想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謝……謝謝!”他沖地上的人大喊,“謝謝你們!”
然而豆藤升得太快,只不過一會兒,連格拉特尼那龐大的身軀也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熟悉的雲端越來越近,吉米心潮激蕩。
真的……要回家了呢。地上雖然很危險,但是有趣的事情真的很多啊。一會兒一定要告訴母親,這短短幾天經歷可是比她的故事精彩多了。他碰到了夜精靈,被關了起來,但是卻被一只格拉特尼還有它的仆從救了。
那個仆從可厲害了,還會操控元素精靈呢……
咦,等等,土之阿岡還有水之烏魯法,那不是大精靈的名字嗎?
那個好厲害的人……叫什麽來着?
啊,剛才為什麽要說他厲害來着?
離地面越遠,吉米就覺得自己的記憶就仿佛變得越模糊。不是大部分的——只是關于格拉特尼的樣子,還有它的仆人。
就這樣,當巨人之子完全踏上雲端之城時,所能記得的,唯有像傳說中許多許多個故事那樣的、沒有細節和真人面目的冒險經歷。
……
“真是……”望着巨人遠去消失在雲端,骷髅咧嘴笑笑,走到依舊昏迷的格拉特尼面前,伸手摸了摸她那被暗影灼傷的鱗片。
“不過離開這麽一會兒,就把自己搞成了這幅樣子嗎,主人?”
他伸手,看似随意地撥開一片已然破損的鱗片,絲毫不顧格拉特尼在這個動作下,本能地顫抖了一下,顯然是疼極了。
“還知道疼。”他看到這個反應,笑了。尾音上揚,悅耳得像是晚風中撥響的琴弦。
然而面前的魔物一動不動,除了呼吸重了些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反應。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克裏斯多少從這個舉動中得到了一絲“愉快”的感覺。
這很難得。
從在這個世界上醒來以後,除了可可的命令之外,總有一些記憶的碎片,指示着他做一些自己并不熟悉的事情。雖然并不排斥,但不知所以的感覺總是讓他覺得有些缥缈、甚至難受。
但偶爾這樣惡作劇般的舉動,比如說這樣刺激“主人”的痛苦,讓夜精靈面如死灰地留在包圍之中,總會讓他獲得一些難能的愉悅。
——非常真實的、恍如活着般的愉悅。
只是這樣的愉悅同這樣的行為之間為什麽會産生聯系,尚且不得而知。
不過,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他有這樣的感覺,他已經找到了線索,再過一些時日就夠了,而在那之前,為自己找些樂子并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吧?
抱着這樣的念頭,克裏斯跳到格拉特尼的背上,從懷中取出剛剛從巨人那裏拿到的眼淚,輕輕倒在它的額頭,半蹲下來,雙手按在其上,輕喃了起來。
接着魔物原本龐大的身軀開始迅速縮小,頭部長出茂密的黑發,面部變得光潔,四肢也恢複為纖細無比的模樣,同時鱗甲也像是溶解了一般軟化變形,最後成了一襲包裹着少女軀體的黑色的長袍。
“這樣就行了。”他滿意地點頭,仔細打量自己的術法成果。
少女的臉龐在雨水中看着纖巧、蒼白、甚至透着一絲柔弱的意味。他忽然有種想要去摸一摸感覺——同曾經那些朦朦胧胧的、悄然惡作劇後的愉悅不同,是一種非常清晰的、強烈的沖動。
幾乎在帶着這樣情感碰觸她的剎那,顱骨深處傳來一聲怒吼:
(“滾——”)
靈魂撕裂般的劇痛随之傳來——對所有魔偶來說,它們的核心即是靈魂所在,這樣的疼痛只有核心遭到攻擊才會有。
而這聲附帶着傷害的怒吼顯然來自他的主人。
然後它就這樣不受控制地、完全違背自我意願地離開了剛剛觸手可及的少女。
……
而在更遙遠地另一端,穿越數十個黑夜才能到達的北地,現任光明大祭司收到了兩封訊息——幾乎是在同一時間。
一封信紙雪白,擡頭印着怒放的奔尼薩羅玫瑰,信紙雪白,內容很簡單,只有兩行:
“巴爾德吾友,前日公國境內突然出現了西境絕跡已久的深淵之獸格拉特尼。我等嘗試捕獵未果,目睹它已朝埃安多爾之域逃竄。慎之。”
另一封紙質微黃,擡頭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黑薔薇與月之權柄,內容更為簡潔:
“埃安多爾附近發現格拉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