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久候
當少女們穿過訓導塔, 走過連接的雪花石長廊,最終來到青金色的禮堂時, 歌莉娅意識到伊麗莎白的臉色明顯依然不是太好。
先前她還暗笑, 原來一貫高傲冷靜的好友也有緊張的時候,可現在看來似乎不完全是緊張的緣故。
“你還好嗎?”歌莉娅問。
伊麗莎白只是略略點頭,确實抿唇不語。
不用轉頭她也知道歌莉娅在擔心什麽,她也覺得是自己神經過敏。一路上走過來的時候,不适的感覺已經稍稍緩解了些, 可就在剛剛進入禮堂的剎那,那種不适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可她卻很難形容, 這樣的不妥究竟來自何處。
也許是因為人太多了?出發耽擱了一陣後, 她和歌莉娅到的時間并不算早, 絕大多數學員都已經就坐, 一眼望去, 都是白花花的袍子,在熾燃的晶石燈下,泛着一片又一片耀目的白, 晃得她有些眼暈;焐熱的人氣混雜着微微的噪聲, 湧動在空氣中,讓習慣遠離人群的她多少有些不适。
也許是因為禮堂裏的布置太奇特?青金石鋪就的地面上, 随處可見紛繁交錯的線條;除了講臺一側, 其餘三面的高處都有當初參與驅逐邊境魔獸、建造巴甫洛夫學院的英雄們的畫像——以魔獸隕落的姿态作為背景,他們保留着生前最高大肅穆的姿态,繪在落地彩窗之上, 拄着傳說中的武器,低眉垂首,注視着後來的人們。
是的,注視。
伊麗莎白終于意識到為什麽不舒服了。
明明彩繪玻璃上的人像大多眼睛只是純色繪制,顏色頗深,但她卻總有種被人盯上的感覺。
“這些東西看着可真讨厭。”
清晰的抱怨聲在身邊響起,頓時吓了伊麗莎白一跳。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心聲被人說了出來。
伊麗莎白轉頭朝說話人看去,卻發現正是那個曾經讓她在意不已的少女可可——她的身邊還跟着一位身量相仿的金發青年,眉眼如同聖像般無暇,正是她那傳聞中的便宜哥哥馬芬。
兩人并肩站在一起時,出色耀眼得就像是雙子神親臨地上界一般。
而他們所過之處顯然也同樣吸引了其他不少學員注意。
一時無數驚詫、豔羨的目光紛紛朝他們的位置投來,熱烈無比。
伊麗莎白立刻皺眉,頭也不回地朝着第一排坐席走去,可後面的兩人卻似乎根本不在意那般,連音量也不曾壓低絲毫,繼續讨論着。
“你說的是這些畫像嗎?”馬芬一面尋找着空置的座位,帶着笑意反問可可,似乎絲毫沒有為她在這樣神聖的地方抱怨的做法表現出絲毫不滿。
“所有的。”可可也沒有打算停止的意思,“憑什麽把魔獸畫的這麽小?明明人才是最小的?”
“這只是一種表現手法罷了。”馬芬笑着解釋,“最偉大的英雄降服了最兇殘的魔獸,如果按原樣繪畫,那這個禮堂可能還塞不下一半?”
“一條尾巴。”可可強調,“最多一條尾巴……”
——簡直不知禮節為何。
伊麗莎白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她加快腳步,趕緊在安排好的坐席上同歌莉娅坐下。作為這次新生狩獵的傑出代表,她們早已有安排好了的席位。
相比之下,失責的隊長“可可”還有她那早已不需要俗世一般褒獎的哥哥,只能找個離她極遠的角落坐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依然能聽到那兩人的讨論,極為清晰地——于是第一次,伊麗莎白因為自己過分敏銳的聽力而生出了十分懊惱。
但這樣的困擾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很快地,表彰典禮就開始了。
同所有授勳、褒獎儀式一樣,這場針對新生的典禮并沒有十分特殊之處——除了站在講臺上主持整個儀式的大祭司巴爾德。這是伊麗莎白入學以來第一次近距離圍觀現任光明的代言者。
他的面容确實如同傳聞一般融合了慈愛還有威嚴,聲音也确實如同她想象的那般溫和而不失堅定,帶着引導人心的力量——可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他的腦袋引人注目。哪怕沉甸甸的日冕石法冠在他的頭頂坐得穩穩當當,但每每瞥到那同整個禮堂光源交相輝映的閃亮腦門時,伊麗莎白總會忍不住擔心那法冠是否會真的滑下。
顯然,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直到巴爾德喊到她的名字,微笑着邀請她上臺時,那頂法冠依然沒有絲毫滑動的跡象。
“啊?”
當巴爾德身邊負責引導的神職人員示意她上前時,伊麗莎白顯出了一絲狼狽。同時不禁埋怨自己,居然那麽出神——這樣的失禮和剛才那兩個家夥又有什麽區別。
說起來,那兩個家夥絮叨讨厭的聲音好像不久前突然停下了……
等等,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少女在全場的矚目中強迫自己收斂心神,深吸一口氣朝着大賢者走去。
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或者說是無數個更重要的時刻的開端——從今日起,她将不再是哪個因為血統不純而哭泣的半精靈女孩,是接受過光明大祭司褒獎的、未來足以留名于世的游俠。
“在日神的注視之下,你公正、勇敢、堅定,守護同伴,不懼黑暗。”
大祭司的聲音溫暖如同春日之陽,
“在日神奧菲裏克的注視之下,你完成了最完美的狩獵,為他奉上了最豐盛的祭品。你的所有品行皆在日神的注視之中,對于虔誠的追随者,他亦是最慷慨的……”
少女恭恭敬敬地對着大祭司行了一禮,交叉雙手置于額心後,下移置于胸上,表示身心皆歸屬于日神,願意接受大賢者的祝福。
她能感覺到那雙充滿了力量與祝福的手——當那雙手輕點她的額頭,并說出“日神祝福于你,光明的寵兒”時,她的神恩與名望都會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然後她知道,除此之外,大賢者還會從“英雄的寶庫”中取出足以匹配她這次表現的褒獎,就如同每年受到褒獎的新生那般。
也許會是一顆魔力永不衰竭的寶石,也許會是一簇暗夜精靈高階工匠鍛造的附魔箭矢,當然也有可能是曾經英雄們使用過的長弓……
可是預想中的溫暖遲遲沒有落下,也沒有耀目的寶物遞到她的面前。
伊麗莎白迷惑地擡眼,卻見大賢者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了手,注視着另一個方向。
她心頭一跳,順着那注視望去,卻見另一個穿着白袍的身影正輕快地接近他們,如同一直輕靈的貓。
待到那身影走到面前時,伊麗莎白居然生出了一種“果然是她”的想法。
可為什麽是果然?
為什麽明明不熟悉,她卻有種“理所應當”的感覺?
仿佛站在這裏、面對巴爾德的,本來就該是這個笑得乖巧無比的女孩子。
下意識地,伊麗莎白悄悄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了可可的位置,任她向前走了一步。
原本進行順利的典禮突然被打斷,觀禮的學生們議論紛紛,但因為大祭司在場的緣故卻也不敢太過放肆。一時之間場內充滿了不安的、壓抑的嗡嗡聲。
可光明大祭司卻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甚至眉毛也沒動一下。他甚至沒有先開口,依舊保持着屬于大祭司的威儀,不帶任何情感地注視着這個“不速之客”。
而少女顯然一點也不介意大祭司眼神深沉、近乎無禮的打量,只是嘴唇微彎,加深了原本的笑意。
“你好,日神的代言者,我叫可可。祖母說要注意禮貌,所以這算是介紹……雖然我覺得你已經認識我了?”
“我想是的。”巴爾德點頭,
“那就太好了。”可可點頭,“既然如此,我并不想找麻煩,也不想給你帶來麻煩……唔,我記得這個是表彰典禮?你們要表彰這次狩獵中表現最優秀的人?”
“是的。”
“可為什麽是她?”可可笑笑,頭也沒有回。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伊麗莎白的臉瞬間變得刷白,随即又漲紅。下面的騷動如同被引爆了一般,紛亂不止。而坐在前排的歌莉娅更是忍不住跳了起來,大聲質問可可什麽意思。
唯獨當事兩人毫不在意那般,只是死死盯着對方,眼睛都沒轉一下。
“這是結合所有随行護衛、導師還有學生反饋的結果。”
“她做了什麽?”
“在指定時間內,最多最豐盛的獵物,以及從夜精靈手上救出了她的同伴……”
“嗤。”可可毫不客氣地打斷,一副十分好笑的樣子,“可明明連她都是我救的,從夜精靈手上。”
“哦?”巴爾德終于轉頭望了眼精靈少女。在接到大祭司的目光時,她臉上因羞憤而湧起的紅迅速退去,重新恢複了冷靜而鎮定的神情。
“雖然我搏鬥的時候昏了過去,但也可以确定來救我們的不是你。”
“那你說是誰?”
“……學校的某位護衛。”伊麗莎白遲疑了一下,“我并不認識。”
“哦豁?”可可挑眉,朝着禮堂角落的某處陰影望去,“介意我找那位護衛來問問嗎?”
“不用了。”巴爾德打斷,“在确定所有褒獎名單之前,我們已經充分确認過。”
“他承認了?”
“他說是他從夜精靈手裏救的人?”
“不,”巴爾德搖頭,“他說這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少女表現出了高超的武技與智慧,與夜精靈周旋許久,最後支撐到了護衛隊趕來援助——護衛隊不過是履行職責罷了。”
可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們敢發誓麽?”她沉默片刻,繼續提問。而當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目光從遙遠的某個位置慢慢地移了回來,最後落在伊麗莎白的身上。
伊麗莎白明顯感受到,當少女不笑的時候,眼神簡直冷得像冰——不,其實哪怕剛才微笑,她也不曾在那雙眼中感受到任何溫度。
“以日神奧菲裏克的名義,”伊麗莎白強忍下心中的不适,一字一句地說道,“吾之所言必為公正。”
“以日神奧菲裏克之名。”大祭司淡淡地補上。
“呵,你們這神祇的名義可真是有夠不值錢的。”
渾然不顧話語中的不敬之意,少女在衆目睽睽之下,當着光明大祭司的面,毫不留情地嘲諷着。
話音剛落,原本鬧哄哄的禮堂瞬間陷入死寂,如同被下了集體沉默一般。
“所以你的要求是?”
“啊,我呢,本來是想光明正大地問你要個獎勵——以優秀新生代表的名義。畢竟你知道我不喜歡麻煩,現在也不太喜歡給人找麻煩。”她的聲音如同腳步一樣輕快,“但現在看來似乎不行啊。”
“說出你想要的。”
“我啊,我要你手中的這個袋子。”可可瞬也不瞬地望着大祭司,伸出了手。
“英雄的寶庫?”巴爾德雖然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是無比肯定。
“啊。”
“先不論你是否有資格甚至獲得裏面的哪怕一件寶物——其中積累的財富是數代英雄所得——這件聖物本就是光明神殿所有……”
“聖物?”可可像是感到好笑般低頭,輕聲重複了一遍。而當她再度擡眼時,眼中已是一片冶豔的金色,瞳仁亦成了細細的豎線。
“……”
“聖物就聖物吧,随便你們叫什麽,我不在乎。”她再度伸出手,“給我。”
“……
“我再說一遍,給我。
巴爾德依舊不動。
“轟隆——”
然後在下一個眨眼的瞬間,有影子平地飛起,接着講臺最深處的日神像就這樣轟然倒塌。
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