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背叛

塵土轟然揚起, 原本在講臺對置的兩人同時不見。唯有伊麗莎白在原地目瞪口呆。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下面已有人焦急地站起,甚至尖叫, 但不待局面失控, 便有更多道黑影自學院的角落悄然躍入場中,如驅趕羊群的牧犬那般将學生牢牢控制在原地。

伊麗莎白下意識地向着倒塌的日神像處望去,心裏莫名揪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其實在這一刻,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時刻被打亂,她是有理由憤怒的。

但是太奇怪了, 胸膛中沒有一絲怒氣,只有一個想法:

那裏面怎麽樣了?她怎麽樣了?

可為什麽會關心那個“女孩”?

伊麗莎白真的不知道。

而在她想要擡步朝裏探去的瞬間, 胳膊上卻是一緊。

“為了您的安全, 請趕快離開這裏。”

伊麗莎白猛地回頭, 卻見攔住她的人身着學院護衛服飾, 聽聲音是個陌生的女性, 然而語氣絲毫不亂,顯然是早有計劃。

她還想分辯什麽,卻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居然被悄然下了沉默術與定身術。

“一號, 你抗她下去。”她吩咐, “這不是一位女士該做的。”

然後不待伊麗莎白抗議,“一號”直接抄起她帶回原位, 在歌莉娅驚懼的眼神中, 将她像一只麻袋般丢到了座位上。

“到底發生了什麽?”歌莉娅帶着顫音問道。

伊麗莎白因為摔得疼了,只能猛地咳嗽幾聲,使勁搖搖頭。

“這不是你們該關心的事。”那個冷淡的女法師亦來到了他們身旁, “甚至也不是我們能關心的事……”

“那我們……”

“坐穩了。”她沉聲說道。

青金石地板開始微微晃動,無形的力量在其上繁複的花紋間流動,如同一把利刃劃過,所過之處皆有乳白色的光芒湧出,縱橫交錯,不斷彙聚又延伸開去,直到将場下所有的人都籠罩其間。

尖叫聲驟然攀至高峰。

然而不過一瞬,就像被驟然掐斷的脖頸般,只是“咔”地響了一聲,便消失無蹤。只餘下空空蕩蕩的大殿與滿殿的死寂。

沉寂不過片刻,如同死亡間隔的喘息,很快地,安靜許久的日神像處傳來石子分落聲。

如果此時在場有學生看到,一定會驚訝于眼前的景象:

不過剛才一擊,日神的代言者已經被身形纖細的少女一把掐住脖子,膝蓋抵着胸膛,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狼狽,狠狠貫入了地下,身下躺着的地方已然如蛛網般凹陷下去,遍布整個講臺的地面。

“啊,安靜了好多呢。”少女感慨,語氣中卻沒有太多的波瀾,“真是狡猾的人類,不打算在你的信徒面前出醜嗎?”

說完她眯了眯眼,死死盯着被她爪子中的人類,絲毫不肯放松。

巴爾德不語。

雖然先前已經收集了必要的情報,但“她”顯然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年輕——不是那種變形術或者幻術表現出來的年輕,而是這雙盯着他的眼睛所表現出來的氣息:幹淨、不羁、生氣勃勃——帶着他極為熟悉的野性與生命力,那是只有魔物才會有的眼睛。

真是難以想象,她在學院待了那麽久,居然從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你剛才下手能更狠一點的話,”巴爾德語氣平穩,絲毫沒有身形中的狼狽,“那麽我血肉橫飛的模樣也許能達到‘出醜’的效果。”

“呵,那我現在也可以。”她說着示威性地收緊了爪子。就在剛才攻擊的瞬間,她的手已經恢複成了原本的趾爪狀,“如果不想死的話,就交出來,把那個袋子交出來。”

“不,”巴爾德搖頭,望向可可,“你知道不能的。”

“嘶——”可可感到掌心一燙,下意識地抽手,同時一個後翻落在五步開外。

巴爾德撐手起身,輕松地如同剛才只是摔了一跤般,撣撣袍角的灰塵,然後像是想起什麽一般,重新撿起落在不遠處的法冠,端端正正地戴好。

面對少女警惕的眼神,他只是微微一笑:“那個東西不能給你,格拉特尼。”

可可笑了:“果然認識我啊。”

“是的。”巴爾德點頭,“深淵的主宰,暴食的君主,熔岩裂谷與深紅山脈的所有者……或者我們可以換一個更簡潔的說法?”

“……”

“貪婪古魔。”巴爾德沉吟,“你們本就是古神遺子。”

可可笑容淡去:“從他們潛入深淵以後,就不再是了。”

“但你們對月神的信仰也終歸有限,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巴爾德說着捏了捏手邊的袋子,“一切皆是神明的旨意。”

“哦?”

巴爾德擡眼:“你們一族即是‘貪婪’的象征,哪怕能與魔網直接溝通,亦會因為食欲制造無盡的掠奪,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對魔族,對整個世界來說,你們的胃都是一個無底洞。”

“所以?”

“所以這個世界上只需要存在一只格拉特尼就夠了,兩只足以産生毀滅世界平衡的後果。”

可可控制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半晌之後,好不容易止住:“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能把‘搶’說得比我更動人、更理直氣壯。”

“過譽了。”

“可我同祖母在熔岩深澗生活了上千年,不覺得食物有什麽問題?”

巴爾德沉吟:“你可曾聽過任何深淵領地上,有一位以上的領主?”

“……”

可可不語,但很快又笑了:“那也是深淵的事,管你們人類什麽事。”

“幾十年,幾百年也許沒有關系,可真若有一天,你變為成年呢?”

“我說了,關你們人類什麽事?”

巴爾德搖頭:“我等亦需要争奪生存的空間……”而你們這樣的深淵領主,則是必須清除的阻礙。

“哈?”可可笑了,“這個理由不錯?可這就是你們殺死我的祖母,奪走她的‘胃’的理由?這就是你們将格拉特尼最為寶貴的部分占為己有、然後又恬不知恥地稱為‘聖物’的理由?你們可知道,那裏不僅存放着你們所謂的‘英雄寶藏’,還有格拉特尼世代積累上萬年的寶物?”

“是的,”巴爾德面上毫無愧色,“一切皆是為了我族,以日神的名義。”

在第一代大賢者之前,東陸正飽受亡靈的威脅,退無可退。西陸因為北部有極地冰原與深紅山脈作為的屏障,一直是遍布魔物的未墾之境,然而與亡靈的威脅比起來,卻是可愛得多了,也是當時日神眷族們的唯一退路與選擇。

然而僅僅有天賦出色的勇者并不足以大幅拓寬生存空間,或者說,勇者們除了自身的實力之外,還需要一些“額外”的支援,甚至是足以影響戰争平衡的支援。

引領人類走向勝利的初代大賢者、光明大祭司伊澤瑞爾,在最初亦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勇者,但他的傳奇正是始于獨自一人進入西陸,深入魔域。

僅憑一人之力便斬獲大領主貪婪古魔,拿下了它的“胃”——古魔的胃傳說中連接着另一個獨屬于它們的位面,蘊藏着無限的空間與財富,珍貴程度遠勝龍族寶藏。

“所以這是不打算還給我了吧?”

“力量代表一切,我想這亦是你們魔族所信奉的。”

話已至此,實在沒什麽可以再說的。

可可輕嘯一聲,身形徑直變化成為魔獸的模樣,露出了原本鋒利的獠牙,漆黑的蝠翼,還有遍布青麟的胸腹與尾巴。身形龐大,猶如山岳。

可巴爾德看着這可怖的變化,卻一絲慌亂也沒有。

“聖盾術、神聖之地、痛苦壓制。”

他飛快地吟唱并在自己身遭張開防衛,布下三重防禦,用以抵禦物理沖擊,抵消負面魔法,還有防止沉默打斷。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背對着可可,無視噴湧而來的烈焰與劇毒吐息,面對着已然破損的日神像緩緩跪下,開始吟唱。

并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

巴爾德知道。

雖然他不曾參與當年對格拉特尼的捕獵,卻也知道,借鑒前人的經驗,捕捉一只未成年的格拉特尼也不是什麽難事——尤其她的力量還未完全恢複。

此間早已鋪滿了各種陣法與布置,剛才對無關人士使用的便是轉移術法。而現在正在進行的是一種空間拓展之術,這亦是為何可可在此時雖然恢複了原身,卻始終沒有對這座禮堂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害。而現在,在她攻擊之下,自己只需要完成最後一個術法……

巴爾德收斂心神,沒有再擡眼去看最外層已然有些淡薄的聖盾術。

(“日神奧菲裏克啊,請聆聽吾等的祈求……”)

年輕的格拉特尼暴躁地甩尾,全力砸在地上那一團小小的光球之上。然而這樣的力道卻猶如一棍子打上一只剝了殼的雞蛋,砸中的瞬間非常輕易地便劃到了一邊,在地上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吾乃巴爾德·菲尼斯羅,光明的代言者,吾神躬行于現世的權柄……”)

它再度噴出一口熔岩,狠狠地将那可恨的聖盾術又削去一層。注意到周圍的地上似乎有不詳的、讨厭的白光,如同岩漿一般從地上已經支離破碎的花紋中流出,它索性揚翅飛到高處,朝着地上猛地張嘴發出無聲狂嘯,将那些花紋盡數震碎。可那光卻像是蛋液一般,反倒留得滿地都是,看起來更多了。

(“請您降下煌煌之焰,以正義貫穿地上所有的惡。”)

整座禮堂都開始晃動,每一塊磚石、每一座塑像中都有光流溢而出。開始的時候如同液體般粘稠,但很快就像水霧般蒸騰而起,化作氣體纏上左躲右閃的格拉特尼。

可可心知這樣下去不行。

它對魔法并不精通——對于古魔來說,應對所有術法的辦法都是簡單而直接。

高階以下的術法,只要依靠自身強大的防禦與豁免就可以了。

而像這樣最高級別的禁咒,針對的只能是施法者本身。各種攻擊手段已經嘗試了一遍,那麽現在能做的只有最後一個。

格拉特尼任由光之鎖鏈纏上自己的翅膀,反而順着鎖鏈朝地上拖拽的力道,使勁朝着施法者俯沖過去,不顧鎖鏈收緊,死命長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将那光球吞下。

“等等——”然而突然有什麽東西沖到了身前,金燦的頭發,雪白的袍子,那個少年就這樣大張着手臂,突然擋在了它的面前,“我們還有約定!”

——馬芬。

它下意識地頓了頓。而就是這樣的停頓,讓她瞬間被光鎖完全纏繞,鎖死了一切行動,再也無法動彈。

——“你來做什麽?”

它想問。

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低頭,它看到有光自胸腔中橫貫而出,穿過胃部,如長|槍般将釘入地面,将它串在上面。

濃稠的、暗紅的血液如同碎裂的火山口般,從傷口中大股大股地落下,落在青金石地上,燙出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深坑。

視線晃動。

大灘大灘的血漬邊上,是那個讨厭的大祭司巴爾德。

剛才的禁咒顯然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不知道在古魔的胃中經歷了什麽,向來光鮮、閃耀、從容的大祭司,在這一刻真正顯出了狼狽的模樣。身上的法袍已然被腐蝕成了黑色,法冠更是如同熔斷的金屬般,寸寸碎裂,在他原本光潔的面容燙出可怖的痕跡,宛若骷髅一般。

出來的瞬間,他便再也支撐不住一般,癱坐在地上,任由一旁的弟子攙扶着他。

“和你說的一樣。”他死死抓住馬芬的手,“你做得很好。”

——什麽?什麽做得很好?

它想問,卻問不出來。

仿佛知曉它的心意一般,金發白袍的少年開口了,聲音沉穩而清晰:“謹遵光明之神的教導,所有站在光明與人類對面的,都是應當予以摧毀的惡。”

巴爾德深喘一口氣,死命咳嗽了幾聲,搖搖頭:“沒想到,格拉特尼真的是……那樣信守承諾的魔獸。真是……”

“讓人感到驚奇是嗎?”馬芬接過話,擡眼望向格拉特尼,微微笑了。

“這次多虧了你。”巴爾德感慨,“如果不是你的情報……”

“不,”少年搖頭,注視着那雙自上而下俯瞰着他們的金色眼眸,看着它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是老師您的布局缜密。如果不是因為您發現了那位精靈少女記憶中被篡改的痕跡,又怎麽能利用這一點明确魔物的所在?畢竟這樣強大的、邪惡的靈魂修改術法,只有高階的暗黑系術法才能完成啊……啊,還有這樣的時間,正好在紅月的前一天,魔獸最衰弱的時候。說起來墨菲斯導師的第二形态抑制劑也起了點作用啊……不然它的力氣應該還能再大一點……還有這地上的陣法,應該是大賢者創造的、曾經用于擊殺另一只格拉特尼的吧?”

他将巴爾德的布置一一贊美,露出由衷崇拜與敬仰的神情,同時不忘給老師用上幾個簡單的聖療術,讓後者的狀态至少看起來不是那麽糟糕。

“還有你,”巴爾德握緊了少年的手,似是感慨,“曾經我在發現那封未寄出的信時,非常擔心,擔心你無法通過那樣的考驗……”

“不,只有在最黑暗的時候,信仰才能如原石一般被打磨得閃閃發亮。”他回握老師的手,卻依舊望着那雙已然渙散的金眸——湛藍的眼仿佛受到了對面影響那般,微微有些朦胧,亦像是充滿了許多感慨。

——所以?

年輕的格拉特尼有些想笑。

哪怕此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下面兩個人類所說依然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他是想讓她死個明白。

想告訴她,她的死亡亦如同當初祖母的那般,充滿了各種各樣或有意、或無意的背叛。

而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只因為她是可可·格拉特尼,深淵的主宰,暴食的君主,熔岩裂谷與深紅山脈的所有者。

——她從來都不曾屬于這裏,所以理應一無所有。

意識正随同血液飛速流逝,原本熾熱的體溫亦開始變得冰涼。

好冷啊。

她想。

真的……好困啊……

金色的眼睛緩緩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放心。

“取下它的胃吧。”大祭司說,“然後就徹底結束了。”

“從此世間不再有格拉特尼嗎?”

少年感慨着從大祭司手中接過那個世人垂涎的口袋。它看起來破舊、焦黃、毫不起眼,袋口上鑲滿了細碎的鉚釘,看起來就像是鋒利的牙齒。

“口令是……”大祭司想起來自己應該告訴繼承人打開的指令。

“開放吧,貪婪之胃,以古魯之名。”

然而沒等到他開口,少年已經自顧自地念出了那句咒語。

“你……”大祭司露出驚訝的神情。可沒等那神情消失,便凝固在了臉上。

胸口傳來冰涼的感覺,那是細劍貫穿而後的觸覺。

少年抱住他倒下的身體,輕輕拍了拍,如同擁抱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嗨,巴爾德,我回來了。”

聲音柔和,如同春日拂過湖面的風,帶着讓人心癢的暖意。

作者有話要說: =w=恭喜上一期還有前幾期的幾位觀衆,你們猜對了~

P.S.:5K更新有沒有人想給我愛的抱抱還有舉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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