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逼宮

隆冬二月, 天正冷着, 尤其入了夜又飄起了雪。片片潔白堆積,蓋了青磚、掩了屋脊,連那燦金的琉璃瓦都被遮住了光彩。可雪越下越大, 卻怎麽也遮不住滿城的肅殺之氣。不光是皇城如此, 整個京都皆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西山大營中的十萬将士将京都團團圍住,那陣仗可瞞不了人。無論是平頭百姓, 還是達官顯貴, 明白的不明白的,誰也不敢開門探看。今夜街面上巡邏的, 可不是平日裏的禁軍。

京都的禁軍大都是好出身的公子哥兒,被家裏放到這,熬兩年資歷,便想着法兒再往上拱。一身靛藍色錦袍、配着繡春刀, 也能讓他們穿出幾分矜貴味道。可今夜街面兒上的人,可沒那一身幹淨氣度。他們身上穿的皆是甲胄, 手裏握的全是開鋒長劍,是戰場上拼殺過、死人堆兒裏掙出來的人,一個個一身的煞氣,洗都洗不幹淨,瞧上一眼便讓人覺得膽寒。

這一夜注定無眠, 有人急的叉腰滿屋亂轉,有人瑟縮在棉被中打顫,可無論什麽心境都只能等着, 只能盼望着天光破曉。待天亮了,無論誰輸誰贏,便也有了分曉。

興義伯府成了個空殼子。彭水東的家眷全被送到了谕恩候府,府外靜悄悄候着三百親信,這些人也都望着皇城方向,在等消息。若是事成,他們便要看顧好家眷們平安,若是事敗,便要護着這些女人孩子逃往冀州。

白鶴院中燈火通明。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手中攏着一串兒佛珠。青玉的質地,盤恒間有清脆的響兒。她半阖着眼,口中輕聲念着楞嚴經。瞧着鎮定自若,可福緣眼尖,瞧見老夫人的指尖抑不住的打着輕顫,從而愈發用力去撚那珠子。

福緣不作聲,端了盞熱茶放到老夫人手邊,又給李繡上了一碗酪子。李繡的女兒香姐兒今年才兩歲,和她娘一樣是個文靜性子,到了陌生地方也不哭鬧,只在娘親懷裏乖乖睡覺。

見李繡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舀酪子吃有些費力。福緣躬身輕聲問:“要麽奴婢幫您抱會兒香姐兒,您起來直直腰,好歹用碗面什麽的,只吃酪子哪裏頂事兒?”

李繡朝福緣笑了笑:“沒事兒,我抱着吧。香兒怕生,換了人抱怕又要哭。”說罷仍摟着女兒,偶爾舀一口酪子墊肚。當娘的大抵都是如此,事事緊着孩子,自己委屈些倒是不怕。

吳氏火急火燎進了屋,“娘嗳!您這會兒還有心思念經?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您倒是告訴我啊!”吳氏簡直快吓傻了。今日從入了夜,便處處透着怪異。先是一群武将們在家中進進出出,後來男人們都沒了影兒。李繡娘倆,外加上親家夫人又都被送了來,眼下府外還圍了二三百個當兵的,這叫什麽事兒啊?

老夫人瞪她一眼,“小聲兒!沒瞧香姐兒睡着了?別處都妥了?”

“嗯,姨娘們和紛姐兒那,都有人守着,不會胡亂走動的。”

說起這事兒,吳氏更是忐忑。李繡才被送回來,婆婆就交代她管住家裏人。尤其是壽光縣主那,更是不要留情。

“至于杜甄那,一院子人,手腳都綁了起來,連嘴都給堵了。我是早就受夠了她們的閑氣,半點兒沒留手,只是再怎麽說她也是陛下親封的縣主,這事兒若是傳出去......”

老夫人死死攥着佛祖,挑眉道:“眼下這當口,還怕這點小事兒?若成了,從此就是咱家說了算。若不成......誅九族的罪過兒,也不差縣主這點屁事了。”

吳氏不是傻子,這一晚上看下來,心中隐隐有了個猜測,可實在太吓人了,她不敢深想,只得壓下想法,胡亂忙活着。此時婆婆終于把話說透,她呼吸一滞,又看了看抱着孩子的李繡。咽了口唾沫,讷讷問:“三爺真是那個心思?他、他這是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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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字飄得都跑了音兒。

見她吓着了,李繡連忙道:“爹爹他們此刻已進了皇城。事已至此,娘也別憂心了,咱們一同等信兒便是。”

吳氏捂着腦門子倒在圈椅中:“合着你們都知道,又都瞞着我一人呢?”

老夫人連忙道:“怎麽叫又瞞着你一人?昭兒只與我透了口風,家裏別人誰都不知。繡姐兒是從姑爺那知曉的,可莫要冤枉你婆婆夫君!”

吳氏只覺得天旋地轉。她是鄉野出身沒什麽見識,來了京都也只在這侯府中前後忙活,可她也明白謀、反是個什麽罪過。若是敗了,不光她要死,老太太、繡兒绾姐兒要死,連老家的爹娘姐妹也一個都活不了,還有榕兒.......

吳氏一激靈,驟然站起身,“榕兒!榕兒可怎麽辦?”

去年李榕便娶了妻。說起這門親事,還害的吳氏與李昭鬧了一場。擱她想着,李昭做了侯爺,家世是有了。榕兒自己又樣貌不俗,讀書勤勉,半點兒挑不出毛病,就該配一個出身高貴門第,性子又溫良娴淑的貴女。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與她兒子般配。

可誰想李昭卻一意孤行,硬讓李榕娶了陶家的獨女。

江浙陶家,整個大邺無人不知,陶家的家主陶昀,百姓們對他有個戲稱,叫他陶半國。意思是說,他陶家的金銀,多到夠買下大邺的半壁江山。陶家的産業遍布全國各地,他家有多富貴,人盡皆知。

可再有錢,吳氏也瞧不上。自古以來,人就分成三六九等,士農工商那都是在講兒的,別說李昭做了侯爺成了士族,就是一家子還窩在乘安縣種地,那也不該娶個商家女回來做長媳,說出去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因這事兒吳氏跟李昭大鬧了一場,一哭二鬧就差三上吊了,可不管她怎麽鬧,李昭就是不肯松口,認準了那陶家女做兒媳。

後來三書六聘都走了一遍,事情再無轉圜餘地,吳氏也只能咬牙認了。

那陶氏嫁進來,樣貌長得是清秀,若是不說話瞧着便像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可一開口便漏了餡兒,竟是個風風火火的急性子,走道兒都帶風。

為此吳氏愁的是長籲短嘆,覺都睡不好,生怕兒子心中藏着委屈。

若光是這樣也就罷了,偏那陶氏還是陶昀的獨女,家中事事都要她一人擔待着。前幾個月聽說陶昀病重,她便動身回江浙探望,還非拉着李榕同行。氣得吳氏又犯了頭風。

眼下也不知他們夫妻二人是否還在陶家,若是在倒好了,只盼着這檔口榕兒千萬不要回來!

老夫人瞧她急的快要厥過去,輕聲道:“早就安排好了!榕兒好端端的在他岳丈家住着,柏哥兒也借着書院的名頭去了南邊。若是咱們事敗,南邊離得遠,他們也有時間想轍跑路。”

見吳氏聽完呆愣愣的,老夫人還以為她仍舊不放心,又道:“你還要我把話說到什麽份兒上?昭兒給他們留着後路呢!”

哪知吳氏嘴唇翁張,歪頭問道:“這麽說,不是陶氏作妖拐走了榕兒?一切都是三爺安排的?”

一晚上提心吊膽,這會兒老夫人倒被她氣笑了。一把拍在吳氏背上:“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忘擠兌你媳婦兒?我老太太都替孫媳婦兒冤的慌!”

快到年節,原本內務府已在着手準備着,不少宮殿都提前披上了華彩,透着喜氣兒,可今日卻四處安靜的如同鬼蜮。

血若是濺在地上還好,一會兒便被雪花蓋住,看不出來。可還有許多濺在朱牆上,像是黑乎乎的污漬,連成了一大片,礙眼的很。

這些血都是大內侍衛的血。宮中侍衛滿打滿算只有五百多人,而李昭手下攻進皇城的兵将有五千之多,人數上懸殊太大,侍衛們自然無力阻擋。有些瞧情況不對偷偷往內苑逃的,有些被吓傻了束手就擒的,這些人茍且,但保住了一條性命。

剩下那些一腔忠義以身護主的,便都血濺當場,殉了國。生死關頭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都從了自己的心。

太極殿內,李昭昂首挺胸站在大殿正中,他擡頭望着龍椅上的章和帝,卻并無往日恭謹之色。一雙眼裏帶着幾分笑意與坦然,倒是當年小羅山初見的樣子。

他笑,章和帝也在笑。

“倒是朕看錯了人。”他細白的指頭按在那份奏折上,沈源死了。

他的外祖父,那個一身倨傲,藐視皇權,笑中總是透着瞧不起他的老頭兒終于死了。沈源,邺朝首輔,大半生都用在結黨營私,專政弄權上面。朝中的半數官員都是他的門生,可他卻未讓兒子接手,早在幾年前便把獨子遠遠打發到了偏遠西南,死前也未讓他回京相見。唯一的姑爺英國公,現在又是個癱子。

群龍無首。沈源生前死死抓着權勢不放,誰人也別想分一杯羹。如今他用自己的死,逼的一手建立起來的沈黨分崩離析,倒成全了想要重新洗牌的章和帝。早知如此,他又何必養虎為患?

可惜現在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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