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若如初見(玄真番外)
望着她車架遠去,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不知是松了那根弦兒, 還是再沒了希望,盧玄吐出一口血來, 直挺挺向後仰倒。
小厮抱着他哭喊,"公子!公子您這是何苦,你的一片苦心,她從來不知!您得撐住了, 像以前每一次一樣, 不是都挺過來了嗎?我去找她,我通通告訴她, 她一定會回來的!"
盧玄扯起唇, "別去,她都知曉。"
他瞞的不夠好,被她看出來了。知道他命不久矣, 所以才沒了那份冷淡。
見他營造出了一個虛幻的冬青寺,她便配合着他演戲。不再叫那冷硬生疏的盧公子, 而是笑語晏晏喚他玄真,就像舊時那樣。陪他吃飯,與他飲茶, 有時他咳出血,慌忙用手去掩, 她也自然別過頭去,只當做沒看見。
他愛的小姑娘心善。自己遭逢變故, 還肯顧及着他,絲毫不願讓他難堪。
此次瑞王作死、興義候反叛,聽聞京都血流成河,朝堂上又是一番清洗,這麽多人喪命,卻唯獨成全了他。這麽想真是作孽,可他當真開心的緊。他離她那麽近,美好的像個夢境,如今抱着這夢境赴死,也再無遺憾了
眼前一道白光,玄真竟有些想笑。他這破敗身子,幾次從鬼門關闖過來,死前的景象竟都司空見慣了。可這次有些不同,閃過的不是一生所為的走馬燈,而是冬青寺飄雪的夜。
他看着自己在屋中打坐,窗外有道熟悉身影,屋裏的他面露喜色,拿起傘奔了出去。
在飄雪中幫她撐傘、與她說話。
小姑娘擡起手,抱住了他的腰。"玄真,我要走了,跟家裏到京都去。"
他明明痛的要死,卻要裝作無情:"嗯,一路順風。"
女孩兒一眨眼,淚就落了下來,緊緊拽着他的衣擺不放手,近乎哀求的噫語:"玄真,我喜歡你。"
看着那個自己仍要拒絕,盧玄五髒六腑都疼的打起了顫。不行!他得告訴她,他也愛着她,阿绾,不要走。
一瞬間,他的執着竟成了實質,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夜。只楞了一瞬,他就緊緊抱住了李绾,"阿绾,不要走。我亦心悅于你,求你不要走。"
女孩身上的甜香萦繞在他身邊,可他卻覺得越來越冷。至此,盧玄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不是什麽得償所願,這也是他死前的幻覺罷了。人到了生死關頭,有時靠的就是意志。他經過幾次,知道只要穩住心神,守住那點子清明,便能挺過來。
可心裏邊再如何明白,他都放不開手。李绾就在他懷裏,他的小姑娘掉着眼淚,說喜歡他,此生他再沒拒絕第二次的勇氣。盧玄清隽的眉眼含笑,嘆了口氣,将她抱在懷裏,不再抵抗逐漸昏沉過去。
師傅曾說,那會是他一生的災禍,他必須割舍。可他回想一生,卻覺得,這雪夜才是他所有悲涼的開始
那夜,李绾說喜歡他,鼻尖凍得通紅,不停掉眼淚,死死抓着他的衣袍不肯放手。玄真在飛雪中解下衣袍不要,回了房。
他關上門打坐,口中不停的念着佛號,可一顆心就是靜不下來。惦念着她冷不冷、手腕上的傷疼不疼、這般哭鼻子,明日眼睛要腫成桃了。
他能狠下心來拒絕,是希望李绾別犯傻氣,天氣那麽冷,快些回家去。可又隐隐有個念頭,盼着她別走,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想明白他們之間的可能。
千頭萬緒不容易理出思路來。他自小長在佛門,從沒想過自己會破戒,動了心不說,甚至起了還俗的念頭。他心中的愧疚快要将自己淹沒,他的信仰崩塌、辜負了佛祖,不知該何去何從。
只能撚着佛珠不停誦經。稍一睜眼,見她小小的身影映在窗上,看着倔強又可憐,這樣下去非得凍壞了不可!玄真手指捏的太緊,一串子佛珠散落滿地。他心煩意亂垂頭去撿,才捏起佛頭塔,就愣了愣。
那時心中已有了決定。罷了,欠下的所有,他來生償還,今生實不敢負她!
他剛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陣絞痛,他撐着桌案喘氣卻毫無和緩,片刻便慘白着臉倒在地上,竟是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叫門聲将他驚醒,是春蟬的聲音:"玄真師傅,绾姐兒暈倒了,我求你開開門吧!"
玄真睜開眼,外頭已是天光破曉,她竟站了一整夜!他急的出了一身汗,想要起身,可身子綿軟無力,動彈不得,喊也喊不出聲。又過了一陣外頭沒了聲音,直到早課時間,有小沙彌來請他,叫了幾遍無人應聲,焦急之下撞開門,這才救了玄真。
雖得了救,大夫看過,卻說他這是心疾。本就生下來孱弱,此番又勾起了這病,怕是要折損不少壽元,要他好生将養,別再激動才是。
玄真只餘苦笑,這下子和她之前更遠一步。他本就大了她十二歲,患了心疾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若不管不顧與她在一起,哪日他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人該怎麽辦?
玄真想了很久,終于吩咐小沙彌說,‘若她再來,便說我四方雲游去了,歸期不定。’
後來李绾果真又來了一次,聽了這話才死了心,随家中長輩一道進京。玄真躲在暗處去送她,看馬車遠走,自己孤身去了雪山。
聽聞那有位神醫,能治心疾,可性子古怪,神出鬼沒。玄真想去碰碰運氣,若能醫好,再進京去與她解釋。可他一路千辛萬苦上了雪山,卻到處也沒神醫蹤影。玄真倒在山上險些被凍死,後來被好心人救起,輾轉将他送回了範陽盧家。可卻凍傷了肺脈,落下了個咳血的毛病。
一道災連着一道災,阻斷了他與她之間的一切可能。玄真心灰意冷,再無他想。
直到聽聞章和帝欲讓她入宮為妃,才又入京都,想要帶她走,也終落得個冷淡相對的下場。再後來便是她與宋懷秀成親之時,他躲在街角馬車,悄悄看她,連近前說話的勇氣都沒了。
苦熬多年,他的身子一日壞過一日,自己比誰都清楚。有時太難,也想着算了罷,別掙紮了,可又舍不得,因為偶爾還會有關于她的消息傳來,他便捱着、撐着。當又遇到靖平公主李纖,對方說起愛慕時,盧玄點了頭。
他不愛李纖,連丁點兒喜歡都沒有,他答應這門親事,不過是想每年宮宴上,能遠遠瞧她一眼。他快死了,每一眼都是奢侈。至于負了李纖,那是他的過錯,将來下地獄也好,還業報也罷,他都認。
好在那位靖平公主也不是癡情之人,她的喜歡,更像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男子,只要長得俊俏,她便都想要,放在自家宅院裏,只管自己活的順意,不管名聲狼藉。因她這般行事,盧玄也被人在背後指摘,可他不在乎,他這一生除她,很少有什麽在乎的。
後來得到瑞王、興義候反叛的消息,他拖着油盡燈枯的身體,奔赴京都,前去救她。可他病的太重,在她面前強裝着實不易,連和她同坐一輛馬車都不敢。連夜的奔波,他根本承受不住,是提前灌了半瓶子丹藥才撐了過來。到了這個時候,藥石無醫,說拿丹藥頂着,其實就是将僅剩無幾的壽元換做此時的精神罷了。
本來已經吃不下什麽東西,可每天她吃飯時,他便也跟着吃,只因這樣能名正言順的看着她。
白日有時昏睡,夜裏卻再睡不着。他便靜靜躺着,在心裏誦經念佛,求佛祖再憐憫一次,能再多給他些時間。他不怕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何分別?可他不願死在她面前。
能捱過這一個月,盧玄自己也沒想到,對他而言,也算圓滿了。
直到她返京那日。
豔陽高照,她穿了一身石榴紅的廣袖宮裝。原已踏上香車,可又扶着宮人的手,回過身來看他。
她挽着高髻,眉目妖嬈,像是一團美豔至極的烈火,灼的他眼睛酸痛。他怕失态,連忙帶起笑意送她,她也回了個笑,朝他擺了擺手。
這是盧玄最後一次見她。仔細想想,從一開始他們每次相見,他總是在送她走,一次又一次看着馬車遠去,唯他一身孤寂留在原地。可這樣也好,這樣她便看不見他死去時的模樣。
知她日後順遂安好,他也就心安了。
阿绾,我心悅你,可卻願你永遠不知才好
李绾返京當日,未回将軍府,徑直入了宮。
在琳琅館內,等待李昭召見。
期間有一去範陽接引她們的銀甲衛,給冬雪遞條子,旁的沒說,只說是公主交代過的事。
李绾展開紙條,上頭只有短短一句,‘靖平驸馬盧玄,昨夜逝于家中’。
她愣了愣,忽想起初遇那天。他一身純白僧袍,撐一柄素面紙傘。身形巍如孤松,看她時一雙眼卻含着和煦春光。
一滴淚落下,将墨色暈染開來。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沒交代明白的,比如彭水東為什麽幫李柏,太子如何了之類的,明天終章一起交代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