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盧家

一夜疾行, 到了第二日傍晚, 一行人才到了範陽縣地界。

盧家乃世家大族,宅院修的古樸大氣,有種沉穩之感。可惜李绾此時沒有那份悠然心境, 再美的院落也瞧不進去, 她跟在盧玄身後,經過抄手游廊時, 見主屋的高階上, 負手而立一長者。發須皆白,瞧穿着打扮, 周身氣度,該是盧家這一代的家主,盧玄的父親盧邈。

紅霞餘晖中,老者遠遠看到她們, 颔首致意,随後便轉身進了屋裏。他這番态度, 倒讓李绾松了口氣。家主便代表着整個盧家,他的态度至關重要。人家不過來見禮,那是不想讓盧家也攪進皇權争鬥。可好歹露了面,便是默許了她暫居于此。

繞過游廊、花苑,甚至經過了一片竹林, 一方雅致小院兒才出現在她們眼前。石桌石凳、一草一木,這裏布置的太熟悉,恍惚間李绾險些以為自己置身于冬青寺。

“太像了, 要有遠山空濛,我便要分不清了。”

聽她讷讷感慨,玄真有些将心事暴露人前的羞窘之感。他将自己居所改成了冬青寺後院模樣,不為別的,只是安慰自己。坐在石凳前,便以為下一刻那小姑娘會扯他衣擺叫‘玄真’。看着一叢潔白茉莉,便想起她站在花前淺笑的模樣。總想着念着,她便會經常入夢來,一切都是他的癡罷了。

可如今她真的來了,他又怕她看透自己的這些心思,輕咳道:“院落簡陋,阿绾将就将就,哪裏不喜歡,想要怎麽改動,都使得。”

客房算不得好,前頭人也雜亂,玄真便讓人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出來,讓給李绾。

李绾心細,一瞧這番布置,又看到架子上的許多佛經,便猜到了原委,搖了搖頭說:“已很好了,只我占了你的院子,你又要住到哪去?可會不方便?”

盧玄笑的清淺又溫柔,指着竹林道:“那頭還有一方小院兒,不必擔心我。”

忽然察覺喉頭腥甜,他垂下眼道:“我讓他們送些飯菜來,你們吃過也早些休息,連夜奔波想來也疲乏了,有什麽話咱們明日再說。”說罷,便步履匆匆,逃一般的出了院子。避在矮牆外,捂着帕子狠狠咳了起來。

冬雪詫異:“他怎麽了?要不奴婢去看看?”

李绾一把拉住她,低嘆道:“別讓他難堪。”那樣蒼白的臉色,瘦的形銷骨立,她早該猜到,他病了。

這當口也沒那麽多講究,主仆二人随便用了些飯菜,便分做裏外間,各自歇下。

聽着冬雪呼吸變得綿長,李绾沒阖眼,只盯着青色幔帳出神。待夜色濃重,萬籁俱寂,她才開口喚道:“芍藥。”

屋裏只有豆大的一盞燭火,她沒看見人影,但令她心安的低啞聲音道:“屬下在。”

李绾沉聲道:“盧玄沒說實話,驸馬的消息,他應當是知情的。既然他能知道,別人就也能知道,你去想法子打探清楚,咱們再做打算。”

“是。”

兩句話的功夫,屋中又重新安靜下來。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甚至沒給李绾可以難過的時間。這會兒夜深人靜,她的眼淚忽然決了堤。

他們說父皇被困、大哥死了、宋懷秀也死了,真是這樣嗎?明明不是的,史書上聖、祖于開元十二年殡天,如今才是開元八年而已。宋懷秀更該是一生平順,沒有此劫。如果事情真的變成了這樣,那誰也怨不着,一切都是因為她。

是她妄想改命,不光想改自己,還想改天子國祚,是她大逆不道,老天爺終于要懲罰她了。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史書上的永平公主,死在二十七歲,就是今年。如果她順應歷史,就這麽死了,那一切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李绾的手摸着小腹,她傷心至極時,總是哭不出聲響來,只有眼淚不停往下掉。

橫豎她已是死過一回的人,如果她再死一次,就能救下李昭和宋懷秀,那她絕不猶豫,可能成嗎?若一切無法挽回,這孩子呢?

先前她一直為李昭的事傷心難過,好不容易才算是琢磨明白。人活一世,總有一死,無論是親人父母,還是友人愛人,終會離你而去。她為人子女,知道李昭離開的具體時間,卻什麽也做不了,每一天都像在倒數,這的确殘忍。可世事無常,有些人甚至沒機會再看愛的人一眼,便天人永隔。比起這些,她也算幸運罷。至少她有機會盡孝,有機會道別,這不會成為她一生的遺憾。

可老天真愛開玩笑,她用了許久才想明白這件事,轉眼一切就都變了。以為的難題迎刃而解,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她該怎麽辦呢。恨只恨自己是個榆木腦袋,沒長出三頭六臂誰也幫襯不上,只能在這幹着急!

李绾一夜沒阖眼,第二天晨起吐了一遭,什麽也吃不下,可吃不下也得吃,她餓一日沒什麽,孩子卻是不行,又硬逼着自己喝了半碗白粥下肚。

這小院兒中十分幽靜,置身于此有種遺世而獨立之感,李绾坐在葡萄架下的搖椅上,原本是盯着遠處發呆,可懷着身子格外嗜睡,不知不覺便起了瞌睡。

盧玄來時,只一眼就愣在了原地。院子中,女子穿了身家常的绀青色撒花長裙,粉黛未施,頭發也松松绾在腦後,坐在搖椅上打盹。明明閑散至極,卻仍美的像是一幅畫。讓人不禁感慨,老天真是偏心眼兒,衆人皆被時間磋磨,唯獨她像是不會變樣,永遠美的令人屏息。

他唇角勾起笑意,輕輕走到她身前。太陽透過葡萄架縫隙,照出一道道金芒,李绾嫌晃眼,不耐的別過臉去。這場景似曾相識,盧玄擡起手,擋在她頭頂,眼裏柔情似水,只靜靜看着她甜美睡顏。

不知過了多久,李绾悠悠轉醒,迷蒙着眼看他笑道:“你來了,怎麽也不叫我?在這傻站着作甚?”

盧玄喉頭哽咽,收回酸麻手臂,最後別開臉隐去淚光,“嗯,小心別着了涼。”

兩人一起了午膳,又對坐在窗前看着秀麗風光飲茶。李绾心中有事,總提不起談話的興致,盧玄也不打擾,許多時候都是靜靜看她,兩三日下來一直如此,此處的靜谧悠閑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日子回到了最初,他是眉眼溫潤的玄真師傅,她是天真爛漫的豆蔻少女,共處山澗。

可李绾知曉,京都波濤洶湧,早就變了天。她躲在外頭,享受這份寧靜,總也不是個辦法。

心焦氣躁。第四日夜裏,才終于等到了芍藥。

“銀甲衛傳聖上口谕,請公主稍安勿躁,暫且不要回返京都。待料理完亂黨,一切塵埃落定,自會派親衛相迎。”

李绾站起身來:“這麽說父皇沒事?我早該猜到,早該猜到!”

芍藥也道:“陛下龍體安康,請公主放心。”

“那太子哥哥呢?太子妃可好?還有......”

“都好,可這裏面事情太多,屬下也鬧不明白。總歸待公主回了京都,一切也就明了了!”

李绾這才松了口氣。是她魔障了,自己一直身處內苑,又逢閉門養胎,朝堂上的局勢早就不敏感了,這才半點風聲都不覺有。父皇自然是不同的,一切有他把着,亂不了。

心頭剛松懈一分,還沒落座,打眼一瞧芍藥臉色,李绾心中又咯噔一下。京都衆人安好,她再怎麽大大咧咧,也不會擺出這副表情來觸黴頭,除非......

李绾沒覺得自己開口,可她分明聽見自己幹澀聲音問:“宋懷秀呢?你打探到了?他可安好?”

芍藥垂下頭,哀聲道:“将軍身中三箭,墜下山崖,怕是、怕是兇多吉少。”

李绾眼前一黑,便要踉跄倒地,芍藥趕忙上前扶住她,“殿下!”

李绾喘了幾口大氣,才有力氣握住她的手,“他不會死的。在哪出的事?哪裏的山崖?你帶我去,我得去找他。明明說好一兩個月就歸......我得去找他!”

李绾的手抖得厲害,芍藥急的直跳腳,“公主,現在可去不得。且不說山高路遠您身子骨受不住,此次連五軍都督府都有人反叛,站了彭水東那頭,京都到現在也還沒安生呢,眼下盧家才是最安全地方,要不然陛下也不會有此口谕。”

見她聽不進去,一心想着要去尋人,芍藥咬牙道:“既然盧公子可信,能護您周全,莫不如屬下走一趟,我去尋将軍!您留下好生養胎才是。”

李绾紅着眼默默垂淚:“芍藥,此時我也只能指望你了。無論死活,我得見着他才能信。”

瘦瘦高高的女子抱拳道:“屬下領命!”

這一走就是一個月,李绾沒等到芍藥複命,倒先等到浩蕩儀仗。衆人奉陛下尊旨,迎榮安公主鳳駕回京。

她謝過盧家衆人,扶着冬雪的手上八寶香車,忽而站定回過身去,見盧玄穿一身白袍站在遠處笑着送她。李绾也揚起笑,朝他擺了擺手。

兩人心裏都知,這是此生最後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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