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季,四月
主塔正前方的廣場空地上用隔離帶隔開了幾條不同的通道,正中央搭了一個小型的演講臺,上面擺置了三個麥克風,前面豎着的立板邊用鮮花紮束了一圈以作裝飾。
天空是明亮通透的蔚藍色,春日的陽光溫度正好,恰到好處地烘托着塔內隐約浮動的慶典氛圍。陸陸續續地有穿着淺灰色軍禮服的哨兵和向導從辦公建築和校場中三三兩兩地走出來,紛紛聚攏在廣場邊,按照隊伍和分級編號一一落座。
“這兒還有多久開始?”凱莉身體微微向前傾,趴近前面坐着的紫堂幻耳邊用氣音和他交談。紫發的向導扶了扶眼鏡,側過臉用同樣的音量回複她:“大概還有二十分鐘吧。”
黑色長發的女性哨兵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正想起身卻被另一只手壓住了右肩摁回了椅子上。凱莉轉頭沖右側去看,發現來人原來是雷獅。女哨兵挑了挑眉,對着他揶揄道:“不錯啊,好像還是第一次看你穿我們塔這套衣服。”
“是嗎,”雷獅曲着雙肘做了一個小幅度擴展動作,又繞了繞肩膀,這才低聲抱怨道,“話說,這也太早了,你們塔搞這種儀式非得選這種時間段嗎?現在才七點。”
凱莉撐着下巴笑起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假意安慰:“你習慣就好。”她頓了一下,眼神瞟到第一排最左端的第一把空椅子,忍不住杵了杵雷獅,問道:“你看見格瑞沒?”
雷獅挑了挑眉:“沒有。”
“不應該啊,”凱莉捏了一縷自己垂下的鬓發捏在手指間把玩,“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他應該沒理由遲到才是。”
與此同時,一樓等待室內,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室內空無一人,他已經把手上遍布折痕的稿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多遍,最終仍是放棄般把紙張蓋在了臉上,往後向沙發靠背一癱,長嘆了一口氣。
忽然,等待室的門被人從外側敲了敲。金一下子彈坐起來,一本正經地挺腰低頭盯着手裏的稿紙,準備好後才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進來。”
敲門聲停頓了一下,幾秒後傳來門把被轉開的聲音,接着便是一陣軍靴後跟踏在地面上的聲音。金眨眨眼睛,這才擡頭望向了來人的方向。格瑞正站在沙發邊看着他,穿着塔編制內首席哨兵特殊的黑色正規軍禮服,肩章手套武裝帶一應俱全,看起來與平日裏的形象完全不同。制服修身的版型設計讓哨兵看起來寬肩窄腰,身材修長勻稱,愈發英俊逼人。
“哎呀,吓死我了,”看清來得人是格瑞,金立刻放松了身體,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邊忙不疊地沖自己的結合哨兵抱怨,“我還以為是丹尼爾大人呢。”
格瑞沒有立刻回應他,撿起向導丢在桌上的稿子看了起來。金給自己倒了杯茶,嘴裏還在唠唠敘敘地說話:“他昨天專門把我叫去了一趟,就站在他的辦公桌面前,把這個,喏,就你現在看得這個發言稿背給他聽!天啊,太可怕了。”
格瑞看完了文章,把那張紙折了兩折遞還給金,順便抽了一張紙巾把對方軍裝衣領上不小心濺到水漬的位置擦了一擦,緊接着一語道破:“S級向導不可能記不住一篇一頁紙的演講稿,你只是單純不想記而已。”
“我只是有一點點緊張而已,”金執着地糾正他道,“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向導也是會受情緒影響的啊,格瑞!”
銀發的哨兵揉了揉他的金發:“沒什麽好緊張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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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推了金一把,帶着向導一起走到室內唯一一面全身鏡前,鏡面裏映出兩個青年重疊的身影。金穿着白色的短軍裝,領邊、袖口等處都用金色的絲線鑲了邊,空出了胸口左側的位置。站在他身後的格瑞取過另一邊牆上挂着的金的軍帽,親手替金規正地戴好。
室外廣場上已經開始奏起了禮樂,金都能聽見外面人群中起起伏伏的交談聲。
他的視線在鏡子中和身後的格瑞交織在了一起。他看着哨兵那雙紫色的眼睛,感到一股複雜的情緒由內心深處慢慢騰升而起。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金突然擡起手來,像曾經在他頭痛發作後和哨兵一起坐在訓練室地板上的那次一樣,慢慢向後伸去,輕輕撫上了格瑞的側臉。
“格瑞,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金發的向導這樣說道,神情無比認真,“你要一直看着我。”
銀發哨兵臉上的表情松動了一瞬。他微側過臉,薄唇在向導的掌心輕輕觸了觸,算作了應允。
上午七點三十分,一塔塔長接任儀式正式開始。
金穿着嶄新的制服,沿着唯一一條通道,踩着階梯,一步一步走向正中央的位置,在衆人的矚目之下站定在演講臺左側。
丹尼爾從邊上走至他身邊,取過禮儀士兵手中象征着塔長身份的勳章,對着麥克風朗聲道:“本次儀式,是為授權我塔S級向導金,正式接任一塔塔長職位而召開。”
他将視線轉向仰頭看着他的金,有條不紊地開口:“你的勇敢,敏銳以及對待同伴的堅定信念,正符合這一職位的最高傳統,也為你自己、你的朋友與一塔增添了無上榮光。”
丹尼爾向旁側退了一步,用眼神示意金走上前來。向導深吸了一口氣,照着他的指示跨上禮臺,與丹尼爾站在了一起。
“我很榮幸能夠頒發給你這一勳章,”丹尼爾朝向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謹慎而莊重地将那枚漂亮的獎章挂在了向導左側胸口的位置,“并再一次——恭喜你。”
金同樣朝他露出了笑容,将雙手背在身後:“謝謝。”
丹尼爾輕笑了一聲,溫柔地搖了搖頭,重新轉過身面對臺下所有的哨兵向導開口道:“以上授權根據哨兵向導法則第237條規定,特此宣布。下面,請金向導做就職報告,正式接替職務。”
退場前,在衆人的掌聲雷動之間,丹尼爾轉身在暗處悄悄拍了拍金的後背。
“秋一定會以你為榮的,”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笑着對金發的青年這樣說道,“——去吧,今後就是你們的時代了。”
站在最高處面對所有人的感覺是奇妙的。金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的哨兵,在第一排最左的位置上,直直地看過來與他對視。他用鏈接将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過去,金掃視全場,看到了下面偷偷沖自己揮手的凱莉、紫堂幻,看到了抱胸靠着椅背的雷獅和在他前排的卡米爾,甚至看到了那位曾經接待過他無數次的基因科的向導療養師,還有遙遙坐在另一塊“來賓觀摩處”區,代表二塔出席的安迷修和雷德。
他唯一的愛人,他可以交付後背的朋友,他生命中遇到過的所有可敬、可愛的人們,都在今天來到了這裏,他們将共同見證這場意義重大的儀式。
“我——”金張開嘴發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嗓子突然哽了一下,聲音被音響放大後傳遞到空氣中,“呃,其實我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麽。”
底下的哨兵向導們立刻發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想我應該感謝很多人,不過有可能會顯得——”他打了一個手勢,“過于煽情了,是吧?”
“……但是,我依然很慶幸我經歷過得、迄今為止發生在我生命中的所有事情,不論好壞。因為它們讓我成為了今天站在這裏的——我。”
“我們之所以成為塔的一員,因為我們是特殊的群體。但無論是哨兵還是向導,我們依然清楚,我們想要擁有的,除了那一半特殊的能力之外,還有另一半更加……自由的自己。”
“基因,”金停頓了一下,繼而更大聲地說道,“基因并不能代表全部的一切。塔有過很多錯誤,我不會将那些掩飾,因為它需要被更多的聲音叱責、被讨伐,甚至是被推翻。但它也必須繼續存在,為了發揮它最原本的、對這個世界的作用,也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可以給予我們的同伴蔭蔽的地方。”
向導的金發在陽光的照耀下尤其燦爛,他的藍眼睛看向遙遠的天際,背脊挺得筆直,像一位真正的領袖一般,擲地有聲道:“我一定會做到的。”
他的尾音落在春天的風裏,下一秒,臺下的所有哨兵和向導自發地站了起來,他們紛紛摘下軍帽托在一只手上,掌聲長久不斷,響徹整片基地。
“格瑞。”
被叫住的哨兵在退場的人群中腳步一頓,随即回頭向聲源看去。丹尼爾站在路的另一側向他點了點頭,格瑞立刻将自己的軍帽戴好,穿過人流走到了丹尼爾身邊。
“丹尼爾大人。”
丹尼爾向前擡了擡下巴,道:“邊走邊說吧。”
兩個人從主塔往人較少的區域走去,丹尼爾一路和格瑞時不時閑談幾句,倒也完全沒有任何上級的架子。
“我記得你和金剛來的時候,好像只有這麽高。”他用手在胸口偏上的位置虛虛比劃了一下,笑道,“我印象很深刻,你們都變了很多,真的長大了。”
格瑞沒有馬上接話,就聽見丹尼爾繼續說:“我本以為,你會第一個反對我讓金接替塔長的決定。”
格瑞垂眸道:“既然這也金的意願,我尊重他的想法。”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丹尼爾搖了搖頭,“你們真的想好了嗎,向社會公開所有歷史資料,會讓你們和塔承受非常大的輿論壓力。”
“總有人要走出這一步,更何況,內部的‘席位’已經開始了第一輪換血。”格瑞看着丹尼爾的眼睛。
丹尼爾沉默了一會兒,停下腳步,将手插進衣兜:“關于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塔已經撤銷了對他們的叛塔指/控,當然還有秋的。從明天開始,她的全部檔案就會恢複如初。無論她在哪,無論她還能否回來,這都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今後,你們還會遇見有更多的困難和不順遂,”丹尼爾看向格瑞,輕聲道,“改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它會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牽制。你們接下來走得每一步,都要斟酌清楚。”
格瑞擡手将帽檐壓低了一些:“我所做的一切,只為了保護和支持我的向導。他是我站在這裏的唯一理由。”
聽到他的回答,丹尼爾莞爾,輕輕拍了拍哨兵的肩膀,用輕松的語氣玩笑般開口贊許道:“那麽,我就放心了。不愧是我們的首席哨兵。”
“——你居然比我更遲到家。”
格瑞打開家門的時候,就看到了早有感知、站在玄關口迎接他的金發向導。對方已經換上了柔軟貼身的純棉居家服,頭發看起來像是剛剛洗完沒多久,格瑞伸手摸了一把,還有些潮意。
金早在鏈接裏“聽見”了對方的心聲,滿不在乎捉住他的手解釋道:“他們給我弄得發膠太難受了。”
哨兵收回手來脫下鞋子走進客廳,順便把跑到他腳邊的小熊貓單手撈了起來,放在沙發邊專門為它定制的小窩裏。灰狼從廚房裏竄出來,嘴裏叼着金剛剛還沒吃完的蘋果,正想放到矢量身邊,就被上方的金半路截獲,重新拿回了手中。
“真不敢相信,”金假裝忿忿地沖格瑞道,“你的狼居然和我搶蘋果吃。”
格瑞坐在沙發上看着他,金把拖鞋甩掉跳到他旁邊,仰躺下來将頭靠在格瑞的大腿上:“你剛才去見誰了?”
“丹尼爾。”
“喔,那他都和你說什麽了?”金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撓了撓頭發,“其實我總覺得丹尼爾大人好像非常擔心我的樣子,我看起來真的有那麽不靠譜嗎?”
“沒什麽,”格瑞思考了一下,簡潔地概況道,“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金躺在他懷裏笑了好一會兒,良久後才慢騰騰地重新爬起來坐好,沖格瑞道:“之前在鬼狐那裏,是你通知安哥他們來的嗎?”
格瑞搖了搖頭:“不是。雷獅在那輛車裏安插了定位裝置,但介于身份,他不能在那種情況下出塔,所以在我們停車之後就冒着風險把位置信息發給了凱莉。凱莉出發前試着聯系了安迷修,她也沒想到安迷修會同意在沒有任何上級許可的情況下幫這個忙。”
“他當然會幫忙的,”金眨了眨眼睛,“我第一次和他搭檔的時候就知道了,安哥是很好的人。”
剛說完這句話,向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趕緊推了推格瑞,伸手指着不遠處客廳的一處矮櫃,道:“說起來,我把那個相框拿回來啦。就放在那兒。”
格瑞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發現了那張曾經被他收在辦公室抽屜內他們童年時和秋的唯一一張合照。照片大概被人用電腦重新處理過,像素似乎更清晰了些。
“原版給你留在那了,知道你舍不得。”金盤腿坐在沙發上笑道,“這張是我請紫堂幫忙複制的,怎麽樣,效果還不錯吧?”
“其實今天,就是在就任儀式上,”金突然開口道,“沒有姐姐在場,我還是覺得有點遺憾。所以回來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張照片。其實我覺得我們應該再拍一次合照,把兩張放在一起的。”
“可以。”
“真的啊?”金立刻看向他,在短暫的驚訝過後馬上反應過來,拉起哨兵的手執意和他碰拳做約定,“那就這麽說好了!”
格瑞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客廳牆上的挂鐘,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邊把軍裝外套和各種佩飾一一脫下來挂好,一邊習慣性地沖金囑咐道:“明天下午還有一次會議,別忘了。”
金有些不滿鼓了鼓嘴,往後靠在沙發背上,撿起邊上一個靠枕抱在懷裏:“首席大人,現在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了,我申請進行一些私人對話。”
格瑞背對他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意外配合地應道:“允許。你想說什麽?”
“我餓了,”金笑嘻嘻地說,放下抱枕站起來幾步走到哨兵身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午飯吃咖喱吧。”
銀發的哨兵解開領帶拿在手裏,回身捧起他的臉。
兩個人自然地交換了一個親吻,片刻後,格瑞率先直起身,紫色的眼睛映出客廳頂燈暖色的光,對他的專屬向導低聲道:“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