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深莫測周向晚
那天晚上,周向晚迷迷糊糊夢見了一些往事,關于周鑒林的,周向晚永遠都不想回憶起的往事。
周向晚在莫斯科長大,他那時候不明白自己的姓氏意味着什麽,十四歲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一個住在礦裏的貧窮小男孩,除了驚天動地的顏值,一無所有。後來,周鑒林帶他和母親去了中國,給他取了中文名字。周向晚查了字典,才知道“向晚”意為太陽落下,長夜将至,充滿了某種操蛋的預言味道。
周向晚很少見到周鑒林,周鑒林忙得滿世界亂飛,周向晚卻極崇拜他。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剛轉學去中國的時候,他媽媽怕他被孤立,将他頭發染成黑色,隐瞞了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以為周向晚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混血小孩。倒黴的是,開學第二天,周向晚的長頭發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那班主任腦子有坑,覺得中俄歷史上的交鋒令人氣憤,非常仇視俄國,連帶着把氣撒在了周向晚身上,先是用教鞭抽了周向晚一頓,又說周向晚的頭發不符合學校規定,硬是揪着他頭發拿剪刀咔嚓一剪,剪完之後洋洋得意,罵周向晚娘炮,不夠陽剛,還對別人說他今天為中國人長了志氣。周向晚聽不懂中文,只知道他好好的發型被人破壞了,醜得不行,回去抱着他媽委屈巴巴地哭了一通。
第二天大早,數百輛黑色豪車将學校圍得水洩不通,周鑒林直奔這位班主任的辦公室,摘下手套朝着人一擲,二話不說就抽他巴掌,邊抽邊問他:“這樣夠陽剛嗎?夠嗎?”周向晚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班主任,卻一直記得那天周鑒林摸了摸他參差不齊的頭發,對他說:“你是我周鑒林的兒子,你想活成什麽樣就活成什麽樣,你喜歡長發就長發,沒人有資格用娘炮定義你。”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建立人格的基石,周向晚那時候發現原來強權和金錢是世上最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周鑒林當了他很多年的英雄。周鑒林是個人渣,卻壞得不夠徹底,他和周向晚并不是沒有過溫情的父子時光,這讓決裂顯得更加錐心刺骨,摧毀了周向晚對家族的最後信念。
周向晚是在周鑒林的壽辰和他徹底決裂的,他站在門外,門裏是一張張看不清面容的臉,耳邊是不知名的桀桀怪笑:“你們知道周少他媽死的時候,還給爸爸打電話了,真可憐啊,要是爸爸當時不挂那通電話的話,周少現在也不會這樣的……”
後來,周向晚和周鑒林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争吵,周向晚記得大廳有一面銀鏡,鏡子裏周鑒林無動于衷波瀾不驚,他歇斯底裏,像一個得不到玩具的三歲小孩。他們的面容,有三分相似,這讓周向晚覺得極度惡心,他厭惡自己這張臉,厭惡來自周鑒林的基因。他砸碎了鏡子,握着尖銳的碎片在側臉劃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抛棄周家的一切,在南非白手起家。只不過兜兜轉轉,他還是活成了周鑒林的樣子。
夢境的最後,是車禍。周向晚冒着冷汗翻身而起,渾身都疼,瞪着窗外天邊的幾點閃爍的辰星,直到太陽升起。
周向晚摸了摸臉,心想太傻了,再怎麽氣也不能對自己的臉下手,像是為了确認什麽,他舉起手機美美地自拍了一張,在翻相冊的時候,翻到了上次在機場和吳涼的自拍,吳涼頭頂的毛還翹着,岔開腿姿勢別扭地跪在他身上,拍糊了之後,他滿臉生無可戀的滄桑更明顯了,周向笑了一聲,把照片删了,心情莫名好了很多,雖然和吳涼做不成朋友了,但至少他還活着,錢盟也在他身邊呆着。
很快就到了周鑒林壽辰那天,天空陰沉,下毛毛雨,風卻挺大,錢盟跟着周向晚回了祖宅。
周鑒林這一脈的周家人的口味偏中式,祖宅是一大四合院,這是錢盟第一次跟周向晚回周宅,被其氣派程度驚得險些邁不動步子,方磚墁地,青石作階,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哪怕廁所旁邊的一個普通的小花盆,恐怕都是古董。
錢盟亦步亦趨地跟在周向晚身後,一對牛眼似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背影,生怕跟丢了。周向晚今天沒有卷頭發,白金色的長發披垂至蝴蝶骨,如流金般閃着光,黑色的風衣下擺被風吹起,露出手裏握着的一把鮮紅的長柄雨傘。錢盟心想自從周祖宗割了闌尾,他看起來真是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忽的,周向晚腳步一頓,擡頭望了望天,錢盟眼神一凜,上前低聲問道:“周少,咋了?”
周向晚頂着一張高深莫測的臉,理直氣壯道:“我迷路了。”
錢盟:“……您老不是在這住了好幾年嗎?”
但是,在周向晚的記憶裏,他已經有二十幾年沒踏進這破地方了,更何況四合院院落極多,前院、後院、東院、西院、正院、偏院、跨院、書房院、圍房院、馬號、一進、二進、三進……抄手游廊如蜘蛛網一般連接各處,實在是複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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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向晚迷了路,倒也不急,閑閑往廊邊一靠,道:“等會兒,我叫周自橫來帶路。”
錢盟一聽,整張臉都難受得皺起來了,縮着脖子艱難道:“哎喲喂,周自橫您找他幹嘛……老子一聽這小瘋子說話,我心裏就堵得慌……”
家族越大,腌臜事越多,錢盟很清楚周家沒幾個正常人,他以為周向晚的畫風已經很不對了,直到他見了周自橫。那時周自橫才十五歲,雪白的小臉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墨鏡,一圈啞黑色的皮革頸環套在脖頸上,粉襯衫,黑色九分褲,微微仰起頭像瘋子一樣盯着他笑,實在是瘆人。兩人對比起來周向晚居然算得上是那種衣着樸素,且精神正常的選手。
不多時,周自橫來了——是從房頂上跳下來的,一手扒着屋檐,光着腳輕飄飄地落了地。
錢盟又震驚了。三年過去了,周自橫長高了許多,但他的品味沒有任何變化,墨鏡,頸環,粉外套,唯一不同的是,他戴了一對耳機,感覺更瘆人了。
“喵~”周自橫板着臉對周向晚叫了一聲,不萌不可愛,反而令人心生不适。他喉嚨好像受過傷,聲線極嘶啞尖銳,就像拿着鐵釘使勁兒劃玻璃發出的聲音一樣難聽。
周自橫叫完,也不管周向晚會不會給他回應,雙手插在兜裏,喝醉似的左搖右晃地走了,奇的是明明沒見他怎麽走,偏偏速度很快,跟鬼似的,仿佛一眨眼就要飄沒了。
周向晚走在周自橫旁邊,考究地盯着他的側臉,周鑒林的一衆私生子質量參差不齊,什麽妖魔鬼怪都有,周向晚最看得起周自橫,長得不錯,人也有手段。上輩子蕭錦河對他說周鑒林的小孩只剩下他一個,其實并不準确,因為半年後,他死于一場蓄意策劃的車禍,而看起來瘋瘋癫癫的周自橫才是活到最後的人,按法律,偌大一個周氏,不費功夫都落在了他手上。
要說誰是幕後黑手,周自橫嫌疑最大。前世,周向晚一直沒懷疑他,是因為周自橫這人雖喪心病狂,手段極狠,但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戀愛腦,迷上了個開農家樂的老男人,愛得死心塌地,掏心掏肺,砸了不知道多少錢才追到手,在周向晚苦哈哈地戴着綠帽孤枕難眠的時候,周自橫已經喜提土味老板嬌妻之位,甜蜜蜜地環游世界去了。不過現在,周自橫還未成年,是個單身狗,在周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周向晚把他叫過來,一是真的迷路了,二想觀察觀察周自橫,看他有沒有滅門周家的苗頭和實力。
三人穿過交錯的回廊,跨過三道大門檻,期間周自橫一直在哼歌,不知道是什麽鬼調,哼得相當自信,聽得讓人想自殺。
周向晚緩緩道:“有話好好說,別唱歌。”
周自橫頓了頓,嘶啞道:“周袍輝也在。”
周向晚啧了一聲,周袍輝絕對是他在周家最惡心的人。他媽現在算是周鑒林半個老婆了,他渾身都充盈着一股小人得志的惡心勁兒,別人打個一兩次差不多也怕了,就周袍輝,越打越來勁兒,拼命往他面前湊。
周向晚站在門口,周袍輝尖細的聲音從透過門縫傳出來,“你們知道周少他媽死的時候,還給爸爸打電話了,真可憐啊,要是爸爸當時不挂那通電話的話,周少現在也不會這樣的……”
錢盟一聽,驚恐地搶步上前,抱住了周向晚大腿,低聲道:“卧槽,周少你冷靜!”
周向晚:“……”嘆了一聲,道:“錢盟,你別像出門遛狗沒栓繩似的,我沒事,有事也不會沖出去咬人。”錢盟忐忑地松開周向晚大腿,周向晚四下看看,往嗣堂的方向走去。
和前世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地點,一樣的話,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這話顯然就是掐着點說給他聽的。周向晚嘴上說着沒事,但在心裏合計一通,今生前世加在一起,今天得把周袍輝做成烤腸才解氣。
屋內坐着十幾個人,圍着長桌而坐,周袍輝面對着門,看見周向晚的身影在黃色的油紙上一閃而過,他微微一笑,心想這下周向晚不大鬧一通才怪,只要他一鬧,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卻不見周向晚的身影,周自橫哼着歌一晃一蕩地進來了,周袍輝望見門口沒人,心裏一驚,臉上卻挂着笑容,道:“大哥呢?你不是去接他了嗎?”周袍輝的眉毛平直上揚,顴骨高高聳起活像兩個大括號,是一副充滿戾氣的長相。
周自橫戴着墨鏡,也不知道眼睛在看誰,徹底無視了周袍輝,找了個遠離衆人的位置,塞上了耳機。
周袍輝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這一屋子裏滿滿當當都是他的人,就算不是也是等着看好戲的,所以也不屑裝了,厲聲道:“我問你話呢!把他耳機拿下來!”
“是。周少。”
旁邊有人應和,兩人圍着周自橫,其中一人粗暴地扯下了他的耳機,扔在地上碾了一腳。
周自橫這才仰了仰下巴,似笑非笑地重複:“周少?——呵。”周自橫沒說他呵的是什麽,但周袍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走近周自橫,站在他面前俯視他,輕蔑道:“他也就占個名分,這一年整個周家都是我幫着父親打理的……周向晚也就算了,你個野雞生的雜種也配瞧不起我?!”
“是,我雜種,你純。”周自橫仰着頭,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勾起嘴角嘶嘶地道:“你以為當個純種舔狗就能繼承皇位了嗎?大清早亡了……”
“啪。”周袍輝氣急敗壞地扇了周自橫一巴掌,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我真是不喜歡聽見你說話。”
周自橫墨鏡被打歪,斜斜地挂在鼻梁上,他露出一口白牙,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周袍輝大怒,尖聲道:“拿開水過來,給我灌他!讓這賤種永遠開不了口!”
周圍人得令,屁颠屁颠地拿了個保溫杯,滾燙的開水灌進杯內,冒出的白氣氤氲了周自橫的眼鏡。周自橫臉色不變,反倒是笑得更加厲害,泥鳅似的掙脫桎梏,滿房間亂跑,他走位又騷又滑,還嘻嘻直笑,把周袍輝氣得渾身發抖,站在桌上指揮人往周自橫身上潑開水,周自橫後頸被燙紅了一大塊,卻仿佛沒感覺似的,咧着嘴嘶嘶地笑。
周袍輝橫眉怒目,趁周自橫被堵在門側,舉起杯子就朝着他額頭擲去,周自橫頭也不偏,瘋笑着迎,不過,他也沒地方躲,除了迎沒別的法子。
杯子破風而來,在周自橫的視野裏越放越大,忽的眼前閃過了一抹極亮眼的紅色,速度極快地擦過了周自橫的臉,砰一聲,紅色鋪天蓋地在眼前張開,水珠在邊沿炸開一朵朵水花。
水珠順着傘面淩淩往下滴,傘囫囵轉了一圈,水珠四散而出,淩淩有光,紅色的傘微微往上,是一條優美下颌線最後是一張寫滿了“爾等屁民”的臉。
周袍輝心想:“終于來了,周向晚。”
紅傘如花開合,在周向晚手裏自動收緊,衆人這才發現他手裏捧着一個黑如墨玉的罐子,不過成色再好,也掩蓋不了它是一個骨灰罐的事實。
裏面裝的是,周向晚母親的骨灰。周向晚前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接他媽媽的骨灰回故土,現在得償所願,骨灰盒踏踏實實的抱在懷裏,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周向晚揣好骨灰盒,若無其事掃視了一圈,咋一見前世這些無端慘死的廢物兄弟,心裏還有些新奇,更何況,不相幹的人很少能讓他動氣,他英國女王似的朝這些倒黴玩意兒招了招手,笑道:“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面,都排好隊,朝我媽鞠個躬。矮的在前,高的在後。不要急,每個人都有機會。”
衆人:“……”
一室死寂,但氣氛突然蘇維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