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心中大定,腳步登時輕快起來,忽然腳步一頓,似乎又有一種被人跟蹤的感覺。
這次不像是韓景的下屬那種陰冷的目光,而是揣度和探究的注視,似乎還有一點熟悉感。
他眉頭一皺,走到了僻靜處,揚聲道:“殷公子尾随藍某多時,不知有何貴幹?”
四周寂靜無聲,藍裂雲又道:“殷公子藏頭露尾,豈不堕了你名門弟子的威風,何不出來堂堂正正一見?”
他的面前不遠處,殷定光的身影漸漸變得凝實。他被藍裂雲看出形跡,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只拱手道:“藍城主!”
藍裂雲回了一禮,道:“不知殷公子找我,有什麽事嗎?”
殷定光看了他許久,才道:“商師弟今日送了城主禮物,想結兩姓之好,這應該是如了城主之意了,怎麽城主還滿懷愁緒地出來喝悶酒呢?”
藍裂雲道:“你怎知我悶悶不樂?我是太高興了,所以喝酒慶祝一下,不行嗎?”
殷定光道:“在下并不這般以為。恐怕是藍城主用了手段,脅迫商師弟答應了婚事吧?可惜商師弟仍然對城主不假辭色,所以讓城主頗為失落。不知我說的對否?”
“……你說是就是吧。”藍裂雲對殷定光有點複雜,照理說他遇到這個機會,可以趁機報殷定光當初羞辱他之仇,但他現在欲壑難平,邪念頻生,時不時地就想禍害一些年輕少俠,對于當初的羞辱也就漸漸不怎麽介意了。而且商墨陽似乎對他也挺狠的,幾十年的記憶都沒有了,相當于一下子少了幾十年的人生。
殷定光見他要走,當下低喝一聲,攔住他道:“我既已知曉,就絕不能容你!你把那小紅關押在何處?”
藍裂雲沒理他,徑直而行,卻覺一道劍風從身後而來,他急忙一避,那劍風射入石牆,發出一聲巨響,石塊紛紛落下。
藍裂雲怒從心起,這是民間宅院,在這裏動手,殷定光是想殺多少人?
他決心給殷定光一個教訓,喚出自己神識中的弓箭,一道紅光閃過,他的手中已握住了照日弓。
正要彎弓搭箭之時,殷定光忽地驚呼道:“是你!是你!”
藍裂雲眼睛微微一眯,最早知道他身份的,其實是殷定光,只是他失去了記憶。如今看他這個樣子,似乎是已經想起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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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定光臉上露出痛苦、迷茫、彷徨的表情,顯然被錯亂的記憶弄得不知所措。
藍裂雲見他恢複記憶,殺心頓起,但見他俊容上露出這般恍惚的神色,又像是無比可憐。
他冷冷道:“你喜歡商墨陽,便應該想辦法追求他,整天跟着我算什麽?”
殷定光像是仍然回不過神,怔怔看着他,他卻已有些不耐。
看他這般模樣,料想記起來的也沒有多少,于是也沒再理會,留了這句話以後,收了弓箭,便飄然而去。
在情敵面前這般離去,本來應該很潇灑,只是袖子被劍風割傷,就比較狼狽了。
藍裂雲自覺出身已算不錯,但和殷定光相比,就覺得自己好似暴發戶一般。殷定光雖然修為不行,但身上的法寶居然能破元嬰修士的護體真氣,可真是一身的寶物。
剛才就應該把他打倒在地,洗劫一空,然後趁機揩把油,練一遍內功……
藍裂雲心知自己只是想想而已,基本不可能會去做。
似乎從他決定和商墨陽分開的時候起,他時不時就會冒出這種危險的想法。以前偶爾也會有,但因為有商墨陽在,商墨陽占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便沒有心思多想。
修煉邪功的人,總是會免不了要受到邪功的反噬的。這也是商墨陽一直看不上邪派的緣故。
以前覺得照日經也就是路子野了點,但功力不偷不搶,便能算得上是問心無愧。可是現在卻發現,一旦開始修煉,便很難停下來。
…………
不知何時,雨又淅淅瀝瀝地開始下了。
已至深夜,但不知是什麽時辰。打更的人也沒有出現。寂靜的街道中只有雨聲,以前每個街口的屋檐底下都有挂油燈,但現在被雨水打滅了,也沒有人點燃。空氣中漂浮着一種荒涼的感覺。
就是藍裂雲不知農事,也知道再這樣下雨下去,一定會有水災,水災之後必有瘟疫,瘟疫過後恐怕人變得更少。即便不會山崩地裂,逍遙城的東極洲第一城的名號,也要出讓。
真的是他這個城主不稱職麽?
他有點茫然,駐足而立。逍遙城是沒有宵禁的,鬧市區幾乎每個晚上幾乎都是不夜天,這裏離鬧市不遠,然而現在還沒到半夜,就家家戶戶緊閉大門了。
遠遠地有個人站在門外,打着油紙傘,像是殷切地在等待家人歸來。
他莫名地嘆息了一聲,有點懷念這種家的感覺,努力從記憶中搜尋,卻發現那樣的生活都是在在幾十年前,彷佛隔世。
恍惚了許久,他似乎發現那個人十分面熟,似乎是商墨陽。
他們今天上午才分別,下午商墨陽就去下聘,還弄得人盡皆知,這讓藍裂雲感覺結道的壓力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還有一點沒面子。
雖然他現在對于誰上誰下不介意了,但是還是不太想被人知道。
藍裂雲此時不想見商墨陽,但看清了商墨陽的容顏舉止,卻讓他有些意外。
商墨陽竟是十六歲的模樣。
其實商墨陽現在的相貌和十六歲時區別不大,也就是成熟了一些,所以剛才藍裂雲并沒有看出來。然而二十歲的商墨陽冷靜狂傲,行事風格出人意表,十六歲的商墨陽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神中帶着一抹認真的倔強。
他恍惚了一下,依稀像是聽到少年叫他哥哥……那樣誠懇溫柔的目光,讓他一直誤以為,商墨陽對他其實是有一些暧昧的情愫。他當時不想去分辨,只想等待時間來驗證。
現在驗證的結果出來了,這絲暧昧情愫,很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哥哥!”十六歲的商墨陽執着傘緩緩走了過來,眼中滿含喜悅,完全顧不到鞋襪上沾了泥水,一步步向他走近。
将要到他面前時,他将傘一扔,整個人撲向藍裂雲,緊緊抱住了他的腰。他的動作十分兇猛,像是擔心藍裂雲會躲開,險些将藍裂雲撞的一個趔趄。
他抱得很緊,幾乎讓藍裂雲無法呼吸。
藍裂雲迅速推開了他,沉着臉問:“你玩夠了沒?”
商墨陽看向他,果然是一張過分冷靜的面孔。
被風卷落的傘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收入袖裏。
藍裂雲所見的他逐漸模糊,變成了二十歲的樣子,衣裳鞋襪也煥然一新,眉目間俨然有了商道君睥睨天下的氣質。
少年時的商墨陽謹慎執着,自信深藏于心,沒有表露出來,後來一步步的成功,讓他終于脫穎而出,傲視同侪,自然再也不需掩飾這種骨子裏的傲氣。
這種蛻變迅速在藍裂雲面前發生,藍裂雲不由失神了片刻,他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半晌才道:“這麽晚了,你還出來做什麽?”
商墨陽平靜地道:“來接你回家。”
“不必,我現在就是在回去。”
“這是出城的方向。”
“……先去散散心。”
“我陪你。”
“你在旁邊,我煩得很。”
“是嗎?”商墨陽輕笑,“剛才我抱着你的時候,你明明很激動。我猜的沒錯的話,你也更喜歡以前的我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商墨陽悠然道:“沒什麽。我們修仙不就是為了證道長生麽?喜歡少年之軀并不可恥。我也很高興你喜歡以前的我,可惜真實的我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我明知你更喜歡以前的我,卻無法一直以剛才那個樣子出現在你面前。裂雲哥哥,修道中人要忠于自己,總以幻象示人的話,很容易産生心魔的。”
藍裂雲哈哈一笑:“我以幻象示人,也是為了避免某些人心生邪念,誤入歧途。”
商墨陽假裝“某些人”與他無關,面色不變道:“說的也是。我的小紅不能給太多人看到,藏起來最好了。”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藍裂雲的臉,一眨不眨,像是要把面前這個人剝得一乾二淨。
這種窒息感,讓藍裂雲不得不避開了眼。
他完全不能明白,小紅到底是戳到了商墨陽哪一點喜好,能讓商墨陽色心大發,就是他現在用藍裂雲的身份,也十分不安全。
“你到底想要怎樣?”
商墨陽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想回去,那些人的确煩的很。不如我們就在外面成親了吧,雨停了,他們自然就會知道沒事了。”
“逍遙城近海,下點雨不會出什麽大事。”
“下點雨是沒什麽大事,但要是下一個多月的雨,随後又是幾個月大旱,就不同了。”
“這也是預言中說的?”
商墨陽道:“不錯,很多人都知道,只不過怕我們不當回事,所以沒告訴我們。據說真正城滅的時間其實是今年年底,會飛沙走石,地動山搖。我推測可能是逍遙城下留有封印,這封印是兩家人共同設下的,目的是為保逍遙城長治久安。但封印過一段時間就會松動,需要藍商兩家結合才能讓封印繼續下去。其實于我等修士來說,滄海桑田,等閑事耳。天下又哪有永遠不落的星辰,永遠不滅的繁華?裂雲哥哥若是想要逍遙城能堅持下去,我們就成親吧。若是不想,其實也沒什麽,未必就會死多少人。”
藍裂雲沉吟片刻。商墨陽犯不着在這種事情上騙他,否則不會告訴他是今年年底,而是最近這段時間,藉以逼他立刻決定。
但即便還有不少時間,他也不敢放任這場雨無休無止的下下去。
“你這麽叫我有點不習慣,還是叫我藍世兄吧。”
“那麽藍世兄的意見呢?”
藍裂雲道:“我們可以結道,但是不結親,就像你當初和藍裂風結道一般。”
“藍裂風怎麽能和你相提并論?”
“別忘了你當初說過的話,我身份低賤,做侍君也是不配的!”
商墨陽忽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猛地将商墨陽的手甩開,粗聲粗氣地道:“你做什麽?”
商墨陽定了定神道:“抱歉,我有點情不自禁。看來要商議的事還有很多,你确定要一直在路上說嗎?”
藍裂雲也知道自己剛才失态。
他對自己說了無數遍,小紅已經死了。然而剛才一時激動,還是忍不住用了小紅的語氣說話,結果立刻讓商墨陽态度大變。
若是這個時候和商墨陽找一個無人的地方繼續說話,形勢只會讓他更被動。
他搖了搖頭道:“其實,商道君和舍弟的結道大典那天都要辦完了,論理我應該叫商道君一聲‘弟夫’。現在臨時換人,我們逍遙城已經算是看在商道君的面子上了,反正就只有結道,沒有其他。商道君願意答應就答應,不願意,那我們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結道就只是名義上的成親,是約定好了的各不相幹。即便如此,商墨陽仍然不想放棄,他點頭道:“自然是樂意之至。”
藍裂雲看了看天色,道:“晚上不方便,明天帶上香燭,在城外山腳下見面吧。”
城外山腳是他們少年時游玩碰頭的地方,商墨陽點了點頭,還要再說什麽,藍裂雲就已從原處消失不見。想必在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手裏就捏了法訣,說完後立時發動,等商墨陽察覺的時候,他已經去得遠了,擺明了沒打算再次被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