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線索(上)
無夢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腰間的鈴铛,那鈴铛極為精美,銀制的鈴身恰如一朵盛開的梅花,他摘下鈴铛仔細端詳,直到将上面每一道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擡手輕輕晃了幾下,鈴铛發出清脆的“叮當”聲。無夢看了半晌,又大力晃了幾下,見它毫無反應,松了口氣,正要将它挂回腰間,鈴铛裏面忽然鑽出一個腦袋,張大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道:“怎麽,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見我?”
無夢眨了眨眼。
此時的陽光極為明亮,朱樓抻了個懶腰,順便将自己從鈴铛裏‘抻’了出來落在地上,他穿着一襲白衣,墨色滾邊,邊角似被撕裂般殘破不堪,卻依然擋不住一身風流。再往下,雙腳清晰,沒有半分透明,若不是親眼見他從鈴铛裏飄出來,無夢絕不會相信這是個魂魄。
朱樓回頭,見無夢還在看他,笑道:“無大師,您這是四大皆空,過了一夜就不認識了?”
無夢忽然慘叫一聲,然後毫無預兆的從床上滾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兩圈,又擡頭。
朱樓挑眉:“你能不能換個反應?”
無夢喃喃道:“不是夢,那不是夢……”
“自然不是夢。”朱樓道:“你的身體可是要還我的。”
朱樓看到他懷裏露出一角香囊,用手輕輕勾了出來,竟是昨晚紅鳳床頭的那個,不禁恍然:“我就說為何會夢見她,原來是因為這個。”
“客官,您沒事吧?我聽您這樓上從昨晚就一直鬧個不停……”未等無夢回答,店小二就匆匆忙忙的推門進來,見無夢坐在地上癡癡呆呆地望着前方,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貿然闖入,吓了一跳,“客官,您這是怎麽了?”
“他……”無夢舉起手,指着朱樓。
小二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心下駭然:“客官,您可別吓唬我……那兒什麽也沒有啊……”
無夢猛的轉頭看他:“什麽也沒有?”
看無夢見鬼的神色,小二也忍不住抖起來,邊抖邊點頭道:“真的……什麽也沒有……”
無夢又回頭望着朱樓,朱樓道:“看我幹嘛,要不然你以為像我這麽英俊潇灑的魂魄,怎麽會沒人願意給我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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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死死看着他,眼睛又紅了。
小二小心翼翼的伸手在無夢眼前晃了晃:“客……客官?”
朱樓興致勃勃地在房間裏繞了一圈,見桌子上散落五六個酒杯,笑道:“難怪昨日哭得那麽幹脆,原來是喝醉了酒。”
他扭頭看看呆坐在地上沒有反應的無夢,道:“不如你再喝兩杯壯壯膽?”
無夢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小二見到這詭異的情景也不禁有些害怕:“客官……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
無夢依舊中了邪一般望着空氣,理也沒理他。小二不敢多說,趕緊将門一關,飛快地跑走了。
朱樓朝他走了幾步,彎下腰湊近他的臉道:“要不你再哭一哭?”
無夢仿佛在等着他這句話,話音剛落,兩行熱淚頓時滾滾而下,他邊哭邊語無倫次道:“我膽子小,你……你別吓我,你長得真好看,我、我特別害怕,昨晚喝醉了……”
朱樓:“……”
無夢哭夠了才去洗漱,眼睛卻像是粘在朱樓身上一般寸步不離,朱樓一個魂魄,被他盯得仿佛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道:“你師父教你用眼睛施法不成?”
無夢連連搖頭,眼珠有些遲鈍的轉了一圈:“我……我就是還要一點時間……”
“時間?”朱樓想了想,點頭,原地轉了三圈道,“的确,突然有了個這麽厲害的魂使是該适應一下。”
“……”無夢用力甩手上的水,水珠四濺,穿過朱樓的身體,将地面洇出一個小圈,很快消失不見。
“你為什麽這麽怕我?你不是修仙的嗎,再怎麽弱也不該怕成這樣吧,除非……”
無夢低下頭,用眼角瞟他。
“除非你小時候被鬼吓過!”
朱樓見他不敢擡頭,哈哈大笑:“不用怕,以後我罩着你!”
無夢小聲道:“……你自己不就和鬼差不多麽……”
“差不多?”朱樓擡起手就往他後腦勺一拍,道:“半吊子,你說你修仙,可知道何為魂魄,何為鬼?”
無夢差點被他拍到地上去,臉上卻露出學童被先生抽查背課文的緊張,他的眼珠子朝上,努力回憶道:“魂魄,記憶之沉澱者也,以情緒為釘,釘于肉體之上,情緒越是激烈,魂魄與肉體的結合便越是緊密,記憶便越是深刻,肉體亦通過情緒給予魂魄能量,通常而言……而言,肉身一死,則魂飛魄散,除非臨死前情緒波動所提供能量足以維持魂魄存在,那麽魂魄便會以記憶為本體,情緒為能量,形成另一種存在方式,也就是俗話所說的……鬼。”
朱樓摸着下巴道:“原來如此,看你這一知半解的模樣,沒想到居然都記得。”
無夢摸摸後腦勺,臉上有些發燙。
朱樓毫不留情地又拍了他一下道:“你還不好意思了,我誇你了嗎?既然知道,竟還說得出我與鬼差不多的話來?你這腦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
“……”無夢扁扁嘴,理虧地低了頭。
吃完另一個小二送來的早點,無夢似乎終于接受了自己擁有一個不太靠譜的‘魂使’的事實,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你……你要找你的身體是嗎?”
朱樓點點頭,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順便救你的命。”
“……救完了就走?”
朱樓笑道:“到時候你別抱着我大腿就行。”
無夢猶豫了一下,問道:“……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見你?”
朱樓道:“至少我之前遇到的人都看不見我,我也很意外,你一個靈力低……天分不太高的人為什麽能看得見我。”
“那是不是說,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系只有……”
朱樓瞥了他一眼,無夢連忙住了嘴,心中卻有了幾分計較。
朱樓揚揚下巴,道:“我昨天就想問,你腰上那個鈴铛是做什麽用的?”
“這個嗎?”無夢颠了颠腰間的鈴铛道,“它叫暗香鈴,形似梅花,其聲如香,幽冷難斷絕,配之能通魂。”
“原來是個靈物,難怪我看着順眼,這麽個好東西是怎麽淪落到你一個靈力低……天分不太高的人手裏的?”
“……”無夢忍氣吞聲,“我娘留給我的。”
“你娘?”
“恩,我娘在生我那年就去世了。”
朱樓大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沉默了片刻,無夢起身收拾行李。
朱樓見他收拾畢,又往背上背了個大書箱,這書箱寬度倒是和普通書箱差不多,卻比普通書箱長得多,無夢身材颀長,這書箱卻幾乎到他的腳踝,朱樓忍不住問道:“這裏面裝的什麽?”
無夢頭更低了:“都是我爹娘留給我的……”
“那你爹……”
“也去世了。”
父母早亡,他還被個魂魄纏上,朱樓感覺到一絲良心的譴責:“……你也挺倒黴的。”
無夢:“……”
“對了!”無夢在床頂上摸着,順口道,“昨晚追你的都是些什麽人?他們還說什麽百日散魂什麽的……”
“為了引我出來呗,那你也信……”他瞟了無夢一眼,“你在幹嘛?”
只見無夢摸下一頂鬥笠,戴上後将鬥笠上的短紗放下來遮住自己的臉。
他頗有些羞澀道:“這……我上街時總有女子愛往我身上扔花、果子,輕些的東西倒也罷了,有些女子的瓜果着實有些重,時而砸到腦袋,所以我……”
難道不是因為你是魔族?朱樓腹诽,又礙于他昨日的反應,只笑道:“還有這種事?一路撿些瓜果當飯吃,餐費豈不是都省了?”
無夢見他笑的開心,也不再說話。
準備妥當,朱樓倚着房門問道:“你打算怎麽找我的身體?”
無夢将收拾好的東西往書桌邊一放,胸有成竹道:“我早已想好,我替你畫一張像,你如此英俊潇灑風流倜傥,想必會有許多人認得,到時候去市集上一問便知。”
朱樓有些意外道:“你會畫畫?”
無夢驕傲地點點頭,讓小二去備了筆墨紙硯,端坐在朱樓對面,細細看他的眉眼,一筆一劃描得認真。
見無夢一本正經的模樣,朱樓安下心,硬是按捺着自己保持了一個多時辰同一個姿勢,角度都沒換。好不容易等他畫完,忙興高采烈地湊上去。
“……”
“你花了一個時辰就畫了這個?”
無夢心虛地眨眨眼道:“我畫藝不精……”
面對畫面上那張分不清是人是狗的臉,朱樓錯覺自己咽下了很大的一口氣,緩了半天才道:“……我以為天分不太高的人總有所長。”
無夢低頭思索了一陣,忽然道:“不如我去畫館找個畫師,我描述,讓他來畫。”
朱樓又咽了口氣,嘆道:“只能如此了。”
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畫卷,一副慘不忍睹的表情:“怎麽着也比這個好得多。”
距離客棧兩條街的距離就有個畫館,裝飾的簡潔樸素,生意卻極興隆,朱樓看着樓上龍飛鳳舞的“丹青館”三字道:“啧啧,這字寫的,就差把‘富貴榮華’挂上去了,也不知這館主是個什麽人。”
無夢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朱樓莫名其妙:“我應該知道?”
無夢想了想:“當今修仙門派中有個白靈山莊,莊中人人善畫,因此拜入此山莊即使修仙不成,下山後也能靠畫畫為生,畫技絕佳者可入他門下畫館——便是這遍布天下的‘丹青館’,據傳丹青館中的畫師月俸之豐,令許多人垂涎不已,故這白靈山莊是當今四大仙莊之一。”
朱樓瞠目道:“一個修仙門派……靠畫畫出名?”
“他們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劍法。”說着,無夢跨進畫館,一個小厮将他引至一個畫師旁。
這畫師小臉蛋,大眼睛,穿着不甚合身的畫師制服,顯得一團孩氣,他看了無夢一眼,見無夢衣着普通,還戴了個鬥笠,撇嘴道:“客人是要畫個財神還是畫個牡丹?”
無夢道:“我要畫個人。”
“那就是畫財神了?”
“并非財神。”
“那不就是牡丹?”畫師抓起一支筆不耐煩的在桌上敲的砰砰響。
無夢頓了頓,道:“你只會畫這兩樣?”
畫師瞪眼:“你畫不畫,不畫趕緊讓位,下面還有客人。”
無夢從袖中拿出一塊碎銀,颠了颠:“可會畫別的?”
畫師憤而擲筆:“哼!”
無夢轉身欲走,袖口一下子被扯住,只聽身後那小畫師道:“急什麽,我找根好筆都等不了?”
無夢将來意說清後,畫師舔了舔筆尖:“你說。”
無夢點頭,朱樓就站在他對面,他便看一眼朱樓,說一句給畫師聽。
“粗眉斜飛。”
畫師添兩道粗眉。
“丹鳳細眼。”
畫師畫一雙細眼。
“面色赤紅。”
畫師停筆:“關公?”
無夢改口道:“……面色青白。”
畫師點頭:“曹操?”
朱樓站在畫師背後挑了挑眉。
無夢只得說自己記錯了,讓畫師重畫。小畫師不滿的直嚷嚷,非要無夢多加銀兩,無夢死皮賴臉不肯多給,那小畫師氣得差點撂筆,末了不忘甩手給他衣襟上濺兩點墨漬。過程着實确有些艱難,事成後無夢卻十分滿意,将畫像展開給朱樓看。
畫中人雖算不上龍鳳之姿,倒還算得上眉清目秀,再加上少年的意氣風發,顯得格外生動讨喜。無夢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
朱樓道:“我怎麽覺得這人還沒你長的好看?”
無夢忙将手中碎銀遞給畫師:“這畫中人可算得上美男子?”
“還成吧!”畫師捧了銀子遮不住滿臉喜色。
朱樓挑眉。
無夢連忙咳嗽了兩聲,畫師疑惑地看他一眼,見對方拼命給他使眼色,只得憑直覺道:“自我在這畫畫起,還從未見過比這更好看的人!”
無夢繼續狗腿道:“就是!而且畫總易失真,你可比畫上好看多了!”
朱樓笑道:“罷了,饒你一命,走吧。”
那畫師待他們走出門,才暗道:“反正我也是第一天在這裏畫畫,算不得撒謊!”
出畫館時天色已晚,無夢便回客棧,吃過飯後朱樓又調戲了他兩句,羞的無夢連睡覺都不敢脫衣,還硬要看着朱樓鑽進暗香才睡下。
睡至半夜,窗外似乎隐約傳來什麽聲音,接着被子裏銀光一閃,朱樓從銀鈴中鑽了出來,站在床邊蹙眉看着無夢。
無夢忽然從床上坐起,長腿一蹬,翻身下床,慢慢地穿上鞋子,然後沖向窗戶,他的動作極為敏捷,待朱樓反應過來掠出窗子想去追他,各處竟都看不到他的蹤跡了。
朱樓在房間裏站着,大約兩個時辰後,窗戶輕響,無夢從外面鑽了進來,朱樓打量着他,見他雙眼緊閉,呼吸粗重,全身上下彌漫着一股奇怪的氣息,與他一塵不染的衣服格格不入。無夢僵立在窗邊一會兒,然後機械的走向床,脫了鞋子,又按照原樣躺好,朱樓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了一會兒,終于在他的衣襟處停住了——墨漬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