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紅鳳枝頭(四)
朱樓聽見耳邊傳來悅耳的歌聲,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高高的枝丫上,正晃動着小腳丫,哼着一首簡單的歌曲。他往遠處看着,在一片霧茫茫之中看到一抹亮色在往他這裏移動。
亮色仰起頭,看着枝頭道:“你唱的歌真好聽,我們做朋友吧!喏,我可以把我娘做的金乳酥送給你吃!”
身體的主人停住了,看向樹下的男孩,男孩拖拖沓沓地穿着件不太體面的衣服,卻有一張精致白皙的臉,他一臉羞窘地看着她,手裏捧着一塊漂亮的糕點——隔着一整棵樹,她都能聞到那香味。
她又唱了一首,男孩靠在樹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女孩唱完歌,突然手一撐,從樹枝上跳了下來,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唇,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懵懂的愛慕快要從眼中溢出來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他手中略顯寒酸的糕點縮回來,女孩卻伸出手道:“紅鳳。”
男孩忙将糕點遞出去:“我叫南秋,家住村南頭,就小坡上有棵鳳凰花的那家!雖然那樹還小,但是一到夏天就會開出滿樹紅花!可好看了!到時候你到我家來唱歌吧!”
紅鳳笑起來,她輕輕咬了一口糕點,道:“好啊,不過我只在最高的樹上唱歌!”
南秋眨眨眼,道:“那……那得等過幾年,那棵樹還小呢,等過幾年它長成大樹了,你就可以在它最高的樹枝上唱歌,全村的人都能看得見!”
“好!一言為定!”
不久,紅鳳常坐着唱歌的那棵枯樹長出了黑色的葉子,絲絲焦焦地環繞着黑氣,更奇異的是,到了秋日,這樹竟開出了墨色的花朵,通體漆黑的大樹猶如精鐵雕刻,成了山谷中的标志。
時間一年年過去,紅鳳長成了少女,身姿曼妙,歌聲也越發空靈,時常引來一大群鳥兒駐足傾聽,村裏人常說她是魔族的祥瑞之鳥,将來要當魔王的女人。
紅鳳卻頗不以為然,一到夏天就泡在南秋家的小山坡上和他吃東西賞花,盡管鳳凰樹還是沒有她的那棵高,但是在她眼中,什麽魔王,什麽勝利,都不如這一樹豔紅如火的花更讓她向往。
這年的夏天格外漫長,長到九月了都還沒冷下來,南秋家的鳳凰樹長得異常快,花卻一直不緊不慢地開,零落的幾朵,紅苞累累,卻總也不肯一起綻放。紅鳳不免有些着急,因為這棵樹已經長得比她的那棵高大了,而她其實很期待在上面唱歌。
這天清早,南秋一醒來就聽到了熟悉的歌聲,他往外一探頭,那滿樹的紅花開了,像是一只只火紅的鳳凰簇擁着坐在最高枝頭上穿着粉色新衣的少女。
紅鳳朝他笑道:“你這小氣鬼,花都開了你居然不告訴我,可不是心疼你家的糕點吧!”
南秋呆呆地看着她,眨着眼,一時沒了反應,直到有人扯住嗓子叫了他好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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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南秋忙回了一句,又轉過頭對她道:“我爹叫我去幫忙呢,一會兒來找你玩啊 !”
紅鳳點點頭:“等你回來,我唱歌給你聽。”
紅鳳百無聊賴地坐在枝頭晃着腳,不時整理着新衣服,梳理自己的頭發,逗弄着落在身邊的鳥兒。她不經意地往天上一瞥,不遠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一大片一大片,像是遮天蔽日的烏雲。
她聽到有人喊道:“是魔族!殺啊——”
烏雲降落下來,平日裏安靜的村子突然喧嘩起來,她聽見了從沒聽見過的聲音,她不認得,朱樓卻認得,那是靈力交錯,刀槍棍棒相互觸碰的聲音,生者的怒吼、傷者的慘叫,将死者的求饒聲,銳器穿破皮肉發出的鈍響,這些怪異的聲音、莫名的顏色席卷而來,焦黃的土地被鮮紅灌溉,血光驟然籠罩了整個村子。
紅鳳坐着的樹枝被一道藍光斬斷,她在驚吓中摔在了地上,身上的新衣服頓時一片狼藉,然後她被人抓住了胳膊:“瑞鳥,你快跑!只要你在,我們魔族就有希望!”
她被村裏從一個人手中拼死遞到另一個人手中。
“活下去!去找魔王!”
“今日之仇你要記在心間!”
“鳳兒,将來報了仇莫忘記在我墳前敬一杯酒!”
……
魔族大多不善言辭,但那天她卻聽到無數叮囑,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臉,他們臉上都是信任的表情。她漸漸明白了自己正在遭遇什麽,惶恐和絕望中她被推到村中唯一的密道前,村裏最高的魔族将她高高舉起,送入密道。她在鑽入密道之前,看見遠方跑來的人族,那些人已經殺紅了眼,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着惡鬼。
她忍不住再去看一眼那棵鳳凰樹,它好不容易開了滿樹紅花,如今正在火焰中化作灰燼,紅鳳在茫然和恐懼中生出了一種憤怒,這憤怒像一把火燒遍她全身,她要活下去,她會為他們報仇,一定會。
她在那一刻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擡起頭,密道中有人将她拉了上去,她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那人竟是南秋,想好的話一時說不出口。
南秋渾身是血,一雙眼睛悲憤卻明亮:“我們一起走。”
紅鳳的指甲在四周混着堅硬石塊的泥土中四分五裂,她艱難地向上爬着,南秋忽然讓開位置道:“你到前面去!”
紅鳳愣了愣,她似乎有一瞬間的猶豫,然後從他身邊爬過。紅鳳顫抖的腳下被墊了什麽東西,她轉回身時才發現那是南秋的肩膀。
密道下傳來人族的聲音:“快上去看看,我剛還看到一個!”
紅鳳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南秋。”
“嗯?”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被他們看到了。”
“別怕,我會保護你。”
“真的?哪怕付出性命?”
黑暗中南秋的眼睛熠熠生輝:“哪怕付出生命。”
紅鳳輕聲道:“好。”
她突然一腳蹬向南秋的肩膀,那一腳用力極了,朱樓甚至能感覺自己的心随着周圍的泥土被踏碎在黑暗的隧道之中。
“快看!那小鬼掉下來了!”
“殺了他!”
南秋驚詫地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紅鳳親眼看着他落入陽光之中,精致的臉上被濺上一道血紅。
紅鳳在外頭晃蕩了一段時間,然後不知被什麽人捉住,送入了藏心閣。
她跌跌撞撞地在閣樓中摸索,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樓中又來了個看她百般不順眼的紫櫻,她第一次知道在這世上生存竟是如此不易。
再遇到南秋的時候她以為遇見了鬼,可是她很快發現,面前這個人已經不是她認識的南秋了。
他依然不三不四地挂着衣服,依然對她保護備至,可是他的眼中已沒有了當年的光彩,她有時候會窺見埋藏在玩世不恭之下的仇恨,那仇恨是如此深沉,以至于它爆發時令她措手不及。
“你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全村的人拼上性命救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在青樓中糟蹋自己!”
“那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麽?”紅鳳看着他,覺得內心一片荒涼,“嫁給魔王?複興魔族?哈哈哈,南秋,你又知道些什麽?你的腦子是不是只有村子?你可曾想過這天下之大,除了這裏我找不到第二個容身之地!”
“那是你自找的!你若是不那麽……”南秋梗住了,沒再繼續說下去。
“不那麽什麽?賤?”紅鳳笑了,“南秋,我在哪裏,做什麽,和你有什麽關系?你巴巴地跟來做什麽?!我們到底誰賤?!”
“和我有什麽關系?”南秋拍手道:“對啊,和我有什麽關系。紅鳳,你當年把我踹下隧道的時候怎麽不問和我有什麽關系?”
紅鳳梗着脖子說:“那是你自願的。”
“是啊,我自願,我活該,全村的人都活該為你陪葬!”南秋瞪着她,眼神幾乎化為利刃,一把把紮進她的身體,“紅鳳,你當年怎麽不死?你當年為什麽不死?!”
死?她又何嘗不想?
她曾以為自己是與衆不同的,她是瑞鳥,是希望,是整個村子付出生命去拯救的對象,她本就應當在最高的枝頭唱歌——直到她入了藏心閣,她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平凡,平凡到除了歌聲和臉,她竟一無所長。
魔王站在臺上,離她這樣遙遠,看,那魔王只一張手,整座藏心閣能在各地出沒自如,她從沒見過如此強大的魔氣,強大到自己連擡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那是一種本能的畏懼,面對比自己強大太多的人,她生出了巨大的絕望。
她覺得自己被騙了,她并不會成為什麽魔後,也不是什麽希望,她忽然明白了,村裏的人選擇她,只是想留下一枚種子,讓他們的“死亡”變成“犧牲”的種子,這枚種子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只是運氣好,恰恰從樹上摔了下來,出現在他們面前而已。
或許是因為南秋的出現,她的清冷為她打開了一扇門,紅鳳怎麽也沒想到她越是拒絕,別人卻越是喜歡,她成為了花魁。南秋還來找過她幾次,都被她冷言冷語地罵走,她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最後只能痛飲一壺烈酒,齒縫中盡是眷戀的苦澀。
閣主單獨召見了她,告訴她:“想要報仇,就把你的身體交給我。”
她當然是欽慕閣主的,對力量的向往和崇拜是魔族的本能,但是那一刻她想起更多的,是南秋對她厭惡的臉,他已經很久不曾對自己笑過了。紅鳳乖乖地脫了衣衫,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
第二天南秋來找她的時候她興奮又開心,卻要強行按住自己雀躍的模樣,假做淡然。南秋端了一整盤的金乳酥給她,他和她道歉,說自己不該如此魯莽。
她嚼着那香甜的金乳酥,聽着南秋的甜言蜜語,覺得心懷希望,仿佛回到了從前,她張口說道:“南秋,我或許真的……”
她的聲音卡住了,心肺翻絞一般地疼痛,痛到極處,她張口吐出了一口血,然後望着滿手血紅發呆。或許前半生失去得太多,她格外想要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卻只有更多的鮮血湧了出來。
……我或許真的能報仇,他們說的對,我是有希望的,而且不必成為魔後。
南秋,如果報了仇,我想找一處山坡,種一棵鳳凰花樹,我們就在樹下搭一間小茅草屋……
南秋,你家裏總有股好聞的味道,花也香,糕點也香,熏得我滿身都香……
南秋,你不知道你笑起來多麽好看……
南秋……
她第一次憎恨當年把自己送出來的村民們,恨他們賦予自己的性命和期盼,恨夢中那一張張染了血污卻堅定囑咐她的臉,而無能為力的她顯得如此愚蠢可笑,什麽希望,什麽報仇,她不過是只保護不了自己的蝼蟻而已。
她看着南秋痛苦的臉,忽然有種奇異的快感和解脫,這一刻,那沉重的擔子終于從她的肩頭挪走了,她知道南秋害怕她會說話,因為只要一句話,她就能把南秋拖入和她如今相同的境地,可是她根本不會說。
她只是在懷念,懷念他快樂的眼睛,懷念他毫無芥蒂地手掌,懷念他單薄卻堅實的肩膀,她想起那麽多年她再也不敢去想的那棵火紅的鳳凰花樹,那麽高大,空蕩蕩的枝丫上開滿了花。
她忽然在那最高的枝丫上看見了一個男孩,正雙眼亮晶晶地看着身邊,他的身邊是個穿着粉衣的女孩,女孩晃蕩着雙腳,輕輕唱着歌:
一杯孤酒祭舊友,紅鳳枝頭唱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