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檀雪城(一)

吸夠了靈力的朱樓正坐在窗臺上對月沉思,忽然聽到窗外悉悉索索的聲音,朱樓飄上窗臺,只見下面是早上那位叫住綠枝的姑娘,她正努力搬石頭,站上石頭後又踮腳,恰恰能看見屋內,她輕聲叫道:“妄非逆!妄非逆!”

朱樓飄回床邊,正想開口叫他,見無夢睜着眼沖他搖搖頭。

“妄非逆!”那姑娘好像較上勁兒了,竟然撿了小石頭扔進來,有幾顆扔到無夢的枕頭邊,朱樓在一邊笑道:“你還是趕緊起來吧,現在客氣客氣扔小石頭,一會兒可保不準要扔什麽了。”

無夢忍氣起床,戴上鬥笠走到窗邊,女子道:“妄非逆,你今天是不是送芷蘿花給了綠枝丫頭?”

無夢想起那個紅色的花,點點頭。

女子拍手道:“好極了,綠枝丫頭果然沒有看錯人。”

見無夢沒有反應,女子只當他是害羞了,繼續說道:“你也不必害羞,我告訴你,我們芷蘿鎮上是沒有男人的,大多數女子在此度過終生,只有極少數能遇見有緣人。歷來能進鎮的男人靠的都是緣分,而我們芷蘿鎮的姑娘只能抓緊這一星半點的緣分,所以明日,若綠枝梳妝打扮在村口等你,說明她有意與你,你便可以帶她走了。”

說完,她又放低聲音道:“勸你不要自不量力。綠枝是個好丫頭,明日你帶她走,好好待她,可保你這輩子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那女子走後,無夢一轉身,就見朱樓端坐在床尾,眼神極嚴肅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明天再講好不好?”

“從前有個風流書生,被一個十分美貌的女鬼救了,書生感激不盡,問那女鬼該如何報恩,女鬼道:‘我死得冤哪!’,書生便問她怎麽個冤法,女鬼道:‘我出嫁的前一晚,夜黑風高,極适合殺人放火、偷吃東西,于是趁着家裏人忙上忙下沒人注意,我偷吃了幾個蛋黃……’”

無夢打了個哈欠,眯着眼睛看他。

“結果就被噎死了!”

“……”無夢翻身睡覺。

“喂喂喂!你怎麽這麽沒有好奇心!”朱樓晃到他頭頂,無夢幹脆拿鬥笠往臉上一蓋,不留一點餘地。

“……無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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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無夢已經睡熟,胸口規律地起伏着,朱樓忽然去掀他的鬥笠,手指卻一不小心穿了過去,朱樓舉起手,透過手指他清晰地看見了窗外的月亮。

朱樓笑了笑,低下頭,緩緩地,緩緩地穿進了鬥笠,月光滲進鬥笠的縫隙,細細碎碎地投射在無夢的臉上,長長的睫毛柔順地垂着,眼角微微揚起,天生一副招桃花的俊臉。看了一會兒,朱樓忍不住用手去捏他挺直的鼻梁,手指又從他的鼻子上穿了過去,朱樓哼道:“若是我能找回身體,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這破鬥笠扔了。”

次日天剛亮,無夢便背上他的長書箱,戴好鬥笠,疾步走出了芷蘿村。不想,綠枝已經在村口等他了。是日,初陽半露,碧草茵茵,花香暗送,鳥語呢喃,綠枝穿着條绛色的長裙,輕紗飛舞,面容姣好,沖着無夢淡淡地笑。

朱樓啧了一聲,意味深長道:“江山尚可待,美人不可負,說兩句再走?”

無夢沖綠枝略一點頭便轉身走了。

“……”綠枝過了好一會兒才怒道:“妄公子哪裏去?枉我一大早等在這裏打算幫你一把!”

無夢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妄公子叫的是自己,他晃了晃手中的地圖。

綠枝道:“去檀雪城的地圖?”

無夢點點頭。

“你當真不和我說話?”

無夢看着她,抿緊了嘴唇。

綠枝哼了一聲,道:“那你就跟着這幅地圖回家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無人,又咬牙轉過身:“你這呆子!那老頑固說不許在村子裏說話,現在已經離開村子了,難道你還要聽她的?!你這人看着挺聰明,怎麽竟這般古板!”

朱樓看戲一般樂道:“生氣生氣了,看你怎麽辦!”

無夢思忖片刻,愧疚地低下頭,道:“綠枝姑娘,俗話說入鄉随俗,族長發話,不敢不從。而且在下是你帶進村子的,若是不守村規恐連累了你。”

綠枝面色稍霁,嘀咕道:“族長可疼我了,才不舍得罰我。”

無夢道:“依綠枝姑娘所說,可是這地圖出了什麽問題?”

綠枝撅噘嘴,不高興道:“就知道關心你的地圖。”

朱樓偏了偏頭,見她兩頰微紅,眉宇中帶着一絲埋怨,情态羞澀,顯得十分可愛,忍不住道:“呆子,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

無夢的目光完美诠釋着“正直”二字,非但沒有任何的觸動,居然還很嚴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對他心有所屬的妙齡少女,而是正在給他傳道受業的先生——還是最古板的那種。

綠枝随手揪了一叢草葉在手裏繞着:“這檀雪城若是能靠地圖找到,恐怕早就鬧的天翻地覆了,又怎麽會二十年都無人知曉其在何處?”

“這麽說,綠枝姑娘知道怎麽進去?”

綠枝不屑地仰起頭道:“自然知道。”

無夢咳了一聲道:“那……可否有勞姑娘帶路?”

“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綠枝解下脖子上的那顆玉珠子,道:“不知妄公子剛剛向我鞠躬,所為何事啊?”

“咳咳咳……”無夢咳的極用力,仿佛要将肺咳出來,企圖遮去朱樓的大笑聲。

綠枝半嗔半笑地瞪他一眼,将玉珠子按在那大石頭上的‘芷’字的短橫中央,低聲念了兩句,地上便漾開一口大井來,井口八邊形,井欄上雕着昨日見過那種半開半閉的芷蘿花,井中有階梯向下。

無夢探頭去看,見那井深不見底,階梯延伸向下,一眼望不到盡頭,不由得有些擔憂。

綠枝見他這幅神色,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替人引路,妄公子若是不嫌棄,不妨帶我一起下去?”

無夢道:“之前勞煩綠枝姑娘,非逆已是萬分過意不去,又怎敢讓姑娘再卷入其中。”

綠枝轉頭道:“玩笑話罷了,檀雪城需由女子引路,卻只有男子能進去。”

無夢道:“綠枝姑娘,你幾次相助,此恩已是難報,非逆是個俗人,唯有一俗物聊表謝意。”

說着,從包裏拿出一小錠金子遞給綠枝。

綠枝:……

她凝視着那一小錠金子,笑道:“我不要這東西,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無夢問道:“何事。”

綠枝偏了偏頭,輕聲道:“平安歸來。”

無夢飛快沖她點了點頭,轉頭卻發現朱樓不見了。

綠枝小聲道:“你到底懂不懂啊……”

井底傳來空蕩蕩的聲音:“呆子,你趕緊帶着綠枝姑娘離開這裏,能抱得美人歸,也算不白走這趟,我們就此別過吧。”

無夢連話都沒有聽完就縱身跳了下去,他速度飛快,三下兩下追上了前面晃悠悠往下飄的魂魄。

綠枝目送無夢走下階梯,在井邊等了好一會兒,終于聽不見裏面的聲響了,她悵然轉身,将“芷”字上的玉珠子拿下來,挂回脖子上。

綠枝才走了幾步就被一雙白鞋擋了去路,她順着那白色的鞋子擡頭看去,只看到那人淡色的薄唇便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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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樓!”

朱樓扭頭,見無夢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奇道:“你不去和美人作伴,跟着我做什麽?”

無夢半天才把氣喘勻,哀怨道:“你怎麽丢下我一個人,我多害怕啊……”

“人家姑娘都不怕,你怕什麽?”

無夢委屈地撇嘴,眼圈都紅了:“她們一群陌生女子,我也不知道她們會對我做出什麽事來,尤其那個族長,可吓人了……”

朱樓探頭往他身後看了看,鳥語花香皆不聞,身後的階梯都消失了,井口竟是一輪明月。

朱樓嘆了口氣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無夢扭頭往下走道:“我對綠枝姑娘并無此意。”

朱樓一路上不斷的拿眼角瞟無夢,無夢被瞟的實在受不了,終于問道:“你一直瞟我做什麽?”

朱樓道:“你之前說有女子拿花砸你,我實在不懂她們為何拿花砸一根木頭。”

無夢拿掉鬥笠,亮出他金色的瞳仁,滿臉無辜道:“我也不知為何,你說呢?”

朱樓嫌棄道:“你最近真是越發嚣張了……”

“不敢不敢。”

井裏的光線越來越暗,很快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朱樓道:“你的火柴呢?”

“哧”地一聲,黑暗中亮起一點瑩藍色的火焰,無夢小心翼翼的捧着指尖,一人一魂借着這點光繼續往下走,走了一會兒,無夢道:“你有沒有覺得光變得越來越暗了?”

朱樓道:“你的靈力不支?”

“不是……”無夢将手指靠近井壁,感覺這處的井壁比上面距離自己遠了不少,那點靈力已經照不清了,朱樓探頭向下看,階梯延伸向下,被埋入黑暗中,仿佛了無止境。朱樓将一只手搭在無夢的手腕上。無夢指尖的小火苗一下子竄成了火把,将周圍都照亮了,只見面前的井壁上刻着細細的紋路,沿着紋路看去,從他們面前開始,蔓延至整圈井壁,彙聚成一朵巨大的,半開半閉的花,紋理深刻細致,并無半點磨損,只靠近火把的那部分比其他地方淡了一些。無夢将手稍微向左移了移,右邊紋理恢複,左邊的又淡了些,

朱樓若有所思地飄到井壁邊,将燃着靈力的手掌輕輕搭了上去,結果他手掌附近的紋理一下子淡的幾乎看不見了。

朱樓道:“原來如此,我們白白走了這麽多階梯。”

這口井從上到下呈現出一個喇叭形,想來越下面階梯離井壁就會越遠,而且沒有回頭路,到了最後只能眼睜睜困死在這井中。

朱樓雙手發力,頓時瑩藍色的光大盛,靈力如火焰般燃燒開去,井壁上花朵的紋理随之迅速消退。這怪異的陣法仿佛一個擁有巨大胃口的妖物,朱樓只覺得雙掌間的靈力迅速流逝,不得不用更多的靈力去補充,那井壁卻不知飱足,幾乎把他整個魂魄都吸進去。靈力将耗盡,那最後一片葉子卻在要褪不褪間又漸漸明亮起來,朱樓想要收手竟一時無法脫身,只能咬牙堅持着。這時背後閃過一道微弱的藍光,他轉過頭來,見無夢用靈力在階梯和井壁的葉子間搭了一道細細的線,靈力雖然不多,但勝在距離近,葉子漸漸淡去。壁上圖案完全消失的瞬間,腳下無盡的黑暗中迸發出一股白光,将他往下吸去,他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無夢一把,叫道:“老實待着,等我上來。”

他的靈力已被那牆壁吸得差不多了,說話聲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也不知無夢聽見沒有。

反正聽不到也無所謂,那小子雖說對女孩子笨拙些,平時還算機靈,必定能想到辦法出去的,他忽然又想到那雙金色的眼睛,覺得自己這趟有美人相伴,已是不虧了。只不知這下頭的檀雪城是個什麽地方,若是遍地冤魂,自己寧可在那香軟軟的芷蘿鎮上多待幾日……

“朱樓!朱樓!”

朱樓?那是誰?他迷迷糊糊地想。飄散的意識慢慢聚攏,他聽見那帶着哭腔的聲音輕聲道:“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他才發現自己竟是在暗香鈴中。

“我在。”他想開口應他,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只好閉上眼睛,待周圍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湧入,将他的魂魄穩定下來。

朱樓感覺到鈴铛不斷被人搓來搓去,有人在外頭斷斷續續地哭着,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忍無可忍地吼道:“小子,你再動一下試試!”

這一聲他是想吼得氣吞山河,奈何氣力不足,成了幽幽的埋怨。

鈴铛頓了片刻,接着他聽見了帶着啜泣的笑聲。

朱樓終于恢複些力氣,從鈴铛中探出半個身子,無夢正專心致志地盯着鈴铛發呆,眼睛紅得像只兔子。

朱樓道:“呆子,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好好的上頭不待,美女不要,跟我來這鬼地方?”

無夢無辜道:“上面黑漆漆的,我害怕嘛,再說了,萬一我出不了井,豈不是要被困死在那裏……”

朱樓幾乎被氣笑了:“你這呆子,怕不是活膩味了随我找死來了?”

無夢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你怎能這般對你的救命恩人……我方才還幫你下來……”

朱樓嘆道:“你究竟想要什麽?看你也不是個缺錢的……”

無夢搶過話頭道:“我從小便沒了父母,後來被師傅逐出師門,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朱樓心道這人怕不是失了心風。

如今入口已然消失,他們也是騎虎難下,只能既來之則安之。朱樓打量了一下周圍,身邊霧氣彌漫,衰草枯楊,一幅落敗之相。他轉過身,不由一愣,在這陰氣沉沉之中,竟有一扇巨大的城門立在他面前,城門暗紅,上面的銅釘均已發黑,灰色的城牆向兩邊延伸,消失在遠處的霧氣中。

朱樓看到那巨大的城門,無來由地一陣不安,不由得去看無夢,無夢還捧着鈴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見他回頭還沖他笑了一下。

“……”朱樓指向城門道:“奇怪,這門上怎麽沒有名字?”

無夢道:“許是年月久遠,被風化了?”

“不像啊,這城門雖有些舊了,卻決不至于舊到名字被風化……”

無夢站起身,伸手去推了推,門紋絲不動。

“你還管它名字呢,這麽大的城門,看樣子又已經很久沒人開過了,我們要怎麽進去?”

一人一魂正努力思索,遠處忽然傳來鈴聲,叮當叮當,幽怨而詭異,聲音越來越近,濃霧中漸漸的走出一個滿頭白發的女子,那女子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口中念念有詞,明明是十分清晰的聲音,卻讓人怎麽也聽不懂她在講些什麽。

朱樓朝無夢揚揚下巴,無夢只好壯着膽走上前去:“姑娘,我有急事要進城,可這城門沉重,裏面又不像有人的樣子,你可知如何入城?”

那女子停下來,轉過身子看着無夢。無夢這才發現,她雖然頭發花白,臉卻還很年輕。半晌,她又轉了回去,繼續邁步前進。

無夢正想說話,卻聽那女子氣若游絲道:“流浪狗,流浪狗,留在鄉間無處走,垂耳低頭拖尾嗅……”

無夢臉色一變,眼中竟閃過一絲殺氣,那女子繼續道:“可憐吶,可憐吶,檀雪城收可憐人……”

一聲巨響,城門應聲而開,轉軸發出沉重的聲音,一人一魂訝然,再轉頭時,那女子已經消失了,只餘幾聲鈴铛空響。

城中霧氣更濃,幾步開外便什麽都看不清了。

無夢望着整個人躲在鈴铛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朱樓道:“剛剛那個女子,恐怕是非人之物……”

“……”朱樓道:“這種鬼都知道的事情就不用說了。”

無夢又道:“此城不祥。”

“怕了?”

無夢點點頭,怕朱樓不理解似的又強調了一遍:“怕了。”

“真怕?”

無夢沒有說話,只是那只捧着鈴铛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朱樓垂下眼,漆黑的睫毛蓋住了眼中許多情緒。

無夢凝視着他,半晌,終于長長嘆了口氣:“其實……”

朱樓忽然道:“無夢。”

“恩?”

“你是不是忘了,你不進去,我也是可以向你索命的。”

“……”

朱樓笑起來:“你記住了,我一個魂魄,若是心情不好,随時都會取你性命,你若是非要找死,不如早說,省得我白白再費那些力氣。”

“……”

“不過看在你剛剛幫了我一把的份上,我會帶你出來的。”朱樓道:“你若是害怕,就抓緊鈴铛。”

“嗯。”無夢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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