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檀雪城(二)
無夢信步踏入城門口的濃霧,之前只聽說這是座鬼城,又是妖魔又是吃人的,以為必定荒涼無比,沒料到幾步開外,濃霧一散,豁然開朗,竟是一片繁華夜色,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式小販擺出攤位吆喝叫賣,酒樓客棧的老板、老板娘紛紛出門迎客,妓院門口,莺莺燕燕着輕紗、熏暖香,亂花迷人眼,好一副盛世景象!
朱樓笑道:“這等好地方,之前那些人只進不出恐怕也屬正常。”
無夢道:“這是幻境?”
朱樓點頭道:“你這木頭倒是能派上用場,看到這情景也不至色令智昏。”
無夢道:“接下來怎麽辦?”
“……”朱樓眨眨眼:“設幻境,一是欺人,二是自欺,無論是欺人還是自欺,這幻境中都會有線索,一定還不止一處,找個人多的地方打聽打聽。”
無夢點頭,正想往茶館裏走,朱樓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茶館的人不夠多。”
無夢不解,朱樓道:“哥哥教你,這世上最熱鬧的地方,當然是在……”
無夢順着他挑眉的方向看去,‘憶塵樓’三字在街道中央顯眼到搔首弄姿。
“……”無夢不笑了,“你是想打聽消息,還是只想逛、青、樓?”
“自然是打聽消息啊。”朱樓一本正經道,“只許你帶我去那藏心閣,還不許我去憶塵樓看看?”
“我……我那時喝醉了……”無夢有口難辯,見朱樓只露出一個腦袋,還在努力裝嚴肅的樣子,只得深吸一口氣道:“果真如此,那便依你。”
一人一魂一走進憶塵樓,頃刻被各種脂粉味、熏香味、上等酒菜的香氣包圍,只見樓中央搭了個臺子,用粉色的輕紗裝點的如夢似幻,臺下坐滿了豪飲暢談的男子,各色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臺子旁邊的階梯旋轉而上,二樓房間衆多,房門時不時開合,微露旖旎之聲,令人心馳蕩漾。
無夢尋了張桌子坐了,立時有美人上前邀他點菜,無夢大手一揮,一口氣點了三四十道菜,喜得那美人連聲喚他大爺,臨走還暗送秋波。
朱樓意外的挑眉,無夢解釋道:“反正是虛幻之物,我就想過把點菜的瘾……”
朱樓大笑道:“那要是這幻境做的太好,一會兒她們向你要銀兩,你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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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愣了愣:“那……那我去把她叫回來!”
朱樓按住他:“在青樓裏點了東西還想退?再說了,你不是還有小金錠麽,怕什麽?”
無夢只好忐忑不安的坐下,而後四處觀望。上菜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無夢不太餓,只坐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只露出個腦袋的朱樓聊天。
觥籌交錯間,臺上開演了,身着白衣的女子袅袅娜娜地上臺,朝着臺下盈盈一福,于一架古琴前坐下,伸出修長十指輕輕搭在琴弦上,周圍幾位女子持各色樂器替她伴奏,琴聲一起,四座皆靜,聽那古音綿長,其聲遼遠,其怨幽然,如同一絲絲長線繞着屋梁盤旋不去,女子開口唱道:
青絲長,纏情思,十載相思無人知。碧落黃泉,天涯尋遍,空餘癡恨畫滿紙。半壺酒敢咽?醉眼不辨星宮氏,卧更漏難眠,唯恐夜深君來遲,多少春秋成字,幾許花開如詩,誰問夢中歸去時,長守明月落空枝。
“長守明月落空枝……”無夢慢慢舉起身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朱樓半截身子探出鈴铛,趴在無夢腿上,捅了捅他道:“你看這白衣女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無夢道:“你看哪個女子不眼熟?”
“啧,這倒也是……不過這女子……”話還未說完,只見一個物件朝舞臺上飛去,堪堪擦過女子的臉頰,撞在牆上,頃刻間便摔得四分五裂。朱樓吃了一驚,忙一手捂住無夢的嘴以防他叫出聲來,環顧四周,卻見周圍人如看不見般依舊一副沉迷于樂聲的表情,那女子亦無反應,無事人般繼續彈琴。
“混賬東西,彈的什麽曲子,死不死活不活的,給老子換一首!不然,老子掀了你的破妓院!”
朱樓松開手輕聲道:“戲要開演了。”
無人應和,所有人似乎都已沉醉于樂聲中而不聞身外物。無夢看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個聲音的源頭。
這時,“邦”的一聲,一個醉漢跳上臺子,他一頭雜發胡亂紮起,漏出幾撮,遮了大半個臉,一手提着酒壺,一手提了個酒桶,對那白衣姑娘道:“老子叫你換個曲子,你聽不到嗎?”
白衣姑娘彈琴如故,面上表情都不曾變過一分。
那醉漢大怒,幾步走到她身邊,似要訓斥,卻一下子愣住,湊上去看那女子的臉,嘻嘻笑起來,道:“美人,有幾分姿色,陪我喝一杯可好?”
見那女子沒有回應,醉漢喃喃道:“對了,我的杯子摔壞了,沒有杯子了,你要賠我一個……一個杯子……哪裏有杯子……”
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
他一手撫上女子的嘴唇道:“檀口小杯,天下第一。”
說着就要将酒壺往女子口中倒。
朱樓啧道:“這城裏的人……真會玩。”
無夢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好,果然——“你去幫幫那個姑娘。”
“……”無夢狂搖頭。
“什麽人!”一道破空之聲傳來,無夢不及擡頭,忙朝旁邊一滾,伴随着酒壺落地的脆響,身邊傳來一聲驚呼。
無夢側頭一看,卻見一直半縮在鈴铛中的朱樓已經整個從鈴铛中脫出,勉強算的上“觸地”的雙腳極不穩定的忽隐忽現,兩眼卻直瞪瞪的盯着臺子上。
“朱樓!”無夢喊了他一聲。
朱樓的眼睛還粘在臺子上,身體卻抖了一下,他舉起手,指向臺上。無夢順着他轉頭看去,那醉漢站在白衣女子身邊,已經轉過臉來,與其語氣不同,他的面容甚為清秀:粗眉斜飛,丹鳳細眼,唇角微彎。這是張極為熟悉的臉。
“妄非順?!”
聽到這名字,妄非順似乎有些吃驚地晃了晃腦袋:“你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我名字?”
無夢好半天才抱拳道:“妄前輩威名遠揚,在下久仰大名。”
“哈哈哈……”妄非順大笑起來,“好一個威名遠揚!既如此,我就不能不跟你喝一杯了!”
說着他舉起手,酒壺和杯子竟又完好無損的回到了他手中。他隔空向無夢舉了舉杯。
無夢從桌上拿了杯酒,起身走到朱樓身前,也向妄非順舉了舉,他低聲對朱樓道:“回暗香中去,你的腳……”
朱樓盯着妄非順道:“這個人……也是幻境一部分?”
無夢緩緩點頭道:“看來妄非順之前的确來過這裏。”
朱樓大怒:“等找到設幻境者,我要把他晾幹了下酒!竟把我弄成這幅登徒子的模樣!你看我像是這種調戲女子的輕浮之徒麽!”
“……”
這邊朱樓忿忿不平,那邊妄非順仰着脖子喝完了酒,迷瞪瞪地望着無夢走了兩步,嘆道:“真是越發精純了……”他忽然又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狀似癫狂:“我這樣,你可滿意了?可滿意了??”
無夢蹙眉道:“你說的是誰?”
妄非順笑得彎下腰道:“再精純又怎麽樣,還不是個不識趣的蠢物,連誰造的都不記得。”
無夢皺起眉道:“晚輩因敬你年長,稱你一聲前輩,前輩若如此出言不遜,晚輩也不是好欺負的。”
朱樓拍拍他的頭道:“好!有氣勢!等我上前去看看。”
無夢伸手沒拉住他,連忙信步跟上前去。
直到靠近了,朱樓才發現,這妄非順的長相雖與畫中別無二致,卻十分頹廢,與畫像上意氣風發的少年相距甚遠,想到這就是自己模樣,即使知道這是幻象,他仍忍不住向那人伸出手去。
手還沒碰到,一陣陰風從門口直灌而入,霎時間袅袅樂聲停滞,周圍一片寂靜。朱樓只覺一股寒氣侵入魂魄,随後便被黑暗包圍。
無夢眼見那陰風毫無預兆地卷入後直上二樓,呼一聲将正對着樓梯的房門打開,又呯一聲将門關上,可謂來自如,他下意識地往臺上看了一眼,卻見那個晃晃悠悠的魂魄消失了,他将腰間的暗香搖了搖,沒有回應。
妄非順在臺上驚恐的看着他:“來了!他又來了!”
無夢的臉色沉了下來,幾步跨上二樓,極其粗魯地一腳踢開了那扇房門,裏面空無一人,更奇怪的是,這房間裏竟然沒有窗戶。
無夢走出房門,底下的賓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全部消失,熙熙攘攘的酒樓此刻空餘幾張破舊的桌椅,臺上如夢似幻的輕紗亦破敗不堪,剛剛燈火輝煌的樓內漆黑一片,死寂中傳來一人的嗚咽聲:“這麽多年,你怎麽就不肯放過我……”
無夢一手搭着護欄,縱身越下,輕飄飄落在臺邊,只見妄非順顧自抱着頭蹲在地上發抖,口中念念有詞,狀似瘋癫。無夢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他自進城後就沒有戴着鬥笠,此刻一雙金瞳在黑暗中閃着詭谲妖異的光,他眯起眼道:“妄非順,你有何目的。”
妄非順猛然擡頭,見到他的臉,便似受到了極大的驚吓,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無夢上前揪住他衣領的一瞬間,那陰風又席卷而至,無夢只伸掌一抵,一道紅光從他掌心迸出,立時将那陰風拍得無影無蹤。
“說。”無夢收掌為拳,指關節握的咯咯直響,“他在哪裏?”
妄非順面色慘白,全身戰栗不止:“你……你不是他的傀儡?”
“誰?”
妄非順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無夢一拳落在他臉上,将他打飛了出去,又上前繼續拎着他的衣領問道:“誰?”
妄非順被打得終于不再哆嗦了,他咬着牙強迫自己冷靜:“城主。”
“城主?”
妄非順指指他的手道:“你……你先放下我。”
見無夢捏着他衣領的手越來越緊,妄非順叫道:“沒有我你找不到他!”
無夢一手将他拎起來扔在一邊積滿灰塵的凳子上道:“說。”
妄非順一直盯着他看,此刻忍不住道:“你這眼睛……”
無夢舉起了拳頭,妄非順縮了縮脖子道:“我說,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