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月湖(三)
其實無夢并沒有多想,只是習慣罷了,兩條路,他總喜歡困難的那條,所以踏入漩渦般的黑暗便成了他的習慣。那鏡子不知是什麽神物,薄薄的鏡面中竟有無限拓展的空間。無邊的黑暗向他湧來,無夢其中停滞了片刻,周圍開始亮了起來。
河水如綢緞般淙淙流淌,垂柳枝條細嫩猶如新生,石橋玲珑精巧,雕花砌欄無一不全,風裏有淡淡的花香,這情景是如此熟悉,熟悉到笛聲響起的一瞬間,無夢僵立着不敢動。
“小蠻!”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不能上當!不許受騙!不要轉身!
他轉過頭,那個人就坐在樹下,一身白衣如雪,漆黑的頭發高高束在頭頂,眉目如山水畫一般好看,眉角一挑,山水靈動起來,他朝他招手:“小蠻,過來啊,哥哥教你吹柳葉笛,學會了去追小姑娘。”
不要過去!那不是真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了!
“怎麽?不喜歡這個?那我教你變個小把戲吧!小姑娘肯定喜歡的!”
不,不要……
那人打了個響指,面前的忽然飛起無數螢火蟲,瑩瑩微光在他周圍閃爍,如同一叢叢小小的火焰,黃色的明火和綠色的鬼火在他的發間穿梭,交織着為他的臉映上神秘的色彩,那人微微偏過頭,向他伸出手:“過來啊。”
無夢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有種空白的寂靜籠罩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有他,每一根飄起的發絲,每一個眼神的含義;什麽也聽不到了,只有他,衣服與身體摩擦,平穩的呼吸,他在微笑着對他說話,聲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蕩,他說:“過來啊。”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失去了猶豫。
碰到那只手的瞬間,無夢幾乎不可遏制的彎起唇角,然後眼睜睜看着面前那活生生的身體迅速枯萎,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生命,飽滿的皮膚被屬于死亡的灰色吞噬,從剛剛接觸的指尖蔓延至他的腳下,然後灰色也消失了,他的身體化為一具白骨,穿着那寬大的白衣站在他面前。
“別哭。”白骨睜着空洞的眼睛,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不可置疑的決絕。
“不!不要!!不要!!!”無夢想抱住他,哪怕只是一具白骨,可他卻如同沙子一般從他懷中流失,最終什麽都沒有了。
鏡子外的朱樓突然感覺胸口一痛,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慌。
“怎麽了?”落月仙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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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胸口的疼痛從一個小點擴大至全身,朱樓覺得自己快被疼散了。
“一個魂魄怎麽會疼呢?”
“我怎麽知道……”要不是顧及形象,朱樓恐怕已經在地上打滾了。
“哎呀,真可惜啊。”落月仙子搖搖頭,“這就不行了?本來還有更好玩的呢……”
“你到底……在說什麽?”
落月仙子笑道:“沒什麽,那小白鵝沒通過,已經被送出去了,你呢?”
“我……”朱樓疼得直不起腰。
“真麻煩。”落月仙子将手放在他的頭頂,朱樓頓時覺得疼痛緩解了許多,他才剛喘了口氣,就被落月仙子往前一推,眼看着就要撞進漩渦裏,朱樓硬生生地半途旋過身,一頭紮進了雲層中。
落月仙子再次被胡子蓋住的臉全黑了,暗罵道:“忘恩負義!”
朱樓在雲遮霧繞中走了幾步,隐約見到遠處有一間大宅,莫名有種熟悉感,于是擡步想往那宅子走去,結果走來走去都無法近身,他試了幾次,幹脆地放棄了,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
他不去接近那宅子,宅子卻仿佛長了腳一般離他越來越近,朱樓看見這宅子的門是一整塊白玉石做的,光滑溫潤,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忽的,那白玉石門上飛出一男一女,女子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男子面色冷峻,但是在看到朱樓的時候卻又柔和下來,他們對着他笑,朝他招手。
朱樓看着他們,無法解釋身體産生的熟悉感,他甚至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在拉扯着自己過去,可他莫名地抗拒着自己被他們吸引,兩人見他沒有反應,居然伸手來拉他,朱樓起身退了兩步,道:“二位,得罪了。”
他的指尖一點瑩光燃起,點在那兩人的額頭,身邊的幻象立刻全都消失了。
面前又出現了那張長滿胡子的臉。
“就這樣?”朱樓還有點不敢相信。
落月仙子搖頭道:“沒有記憶的人真沒意思啊……你這是犯規你知道嗎?”
朱樓無辜道:“我犯了哪條規?”
“……罷了,反正那只小白鵝玩夠本了,就當做是平攤。”落月仙子撇撇嘴,“想問什麽?”
“你不是知道嗎?”
“這就是你的問題?”落月仙子故作了然。
朱樓想起他無賴的嘴臉,忙道,“我的身體去哪裏了?”
“身體啊……你猜,猜對了我就告訴你。”
“你……這是犯規你知道嗎?”
“犯了哪條規?我說過要告訴你答案,但是沒說過怎麽告訴你啊。我不設定次數,你可以盡情的猜,只要猜中我就告訴你,怎麽樣,很寬容吧?”
朱樓嘆了口氣:“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啧……那可怎麽辦呢……”落月仙子輕輕敲着嘴角,“對了,我剛好缺個幫我打掃亭子的,雖然你長得醜,但看在綠藤的面子上,我就勉為其難的留下你吧。”
落月仙子走回琴旁邊,開始慢慢的撫琴。
朱樓四周看了看,幹脆在亭子裏坐下了。
是時,夜涼如水,月光灑落在琴弦上,為它鍍上一層銀光,落月仙子纖細的指尖在其中撥弄,那聲浪一波波湧來,竹林飒飒作響,萬千啞鈴忽然有了靈魂,每個靈魂都在寂靜中唱歌——
燕子檐下細語,銜春入槳,亭亭花開滿池,薄香淺淡,飛雁停,遲向南歸,書信莫忘,黃土浮雪,一尺三寸,幾多荒涼。終日溫酒,豪飲化雪凝霜,又見桃花依舊,醉長眠,醒時複北望。
這是一支漫長而無望的歌,像是回蕩在空谷之中的思念,草木聽聞,花鳥聽聞,流水聽聞,可是它們都在琴聲中老去,徒留那歌唱之人依舊在歲月中年輕。
落月仙子忽然說道:“你走吧,向西走,你要找的東西在仇恩山上。”
看着無夢呆愣愣的表情,落月仙子笑道:“你這滿臉淚,我都不好意思為難你了,罷了,高山流水,知音難求,放你一馬吧。”
眼前白光閃過,無夢輕輕落在了草地上。知音?淚?他下意識的擡手摸臉,又覺得自己可笑,一個靈魂,哪裏會流淚呢?
朱樓拾辍拾辍心情,心道那家夥居然沒有大驚小怪的湊上來,扭頭看時吓了一跳。無夢跪在不遠處,他的鬥笠已經不見了,一雙金色的眼睛癡癡的望着他。
朱樓心裏一動,蹲下身問道:“你怎麽了?”
無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卻不防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差點在地上摔了個跟鬥,他很沒形象地坐起來,搖了搖頭,朱樓忍笑又蹲在他面前:“你到底看到什麽了,這麽失魂落魄?”
無夢的眼睛紅了,含了半框淚水吸了吸鼻子道:“你是真的嗎?”
“當然……”朱樓眨了眨眼,“不是真的啊,不信你摸!”
他把自己虛無的手掌伸到無夢面前。
無夢盯了他一會兒,真的伸手去摸,朱樓又把手縮了回來。
“不讓你摸。”朱樓道,“摸人家的手要負責的。”
“……”無夢依舊看着他,表情是朱樓從未見過的悲傷和痛苦,他甚至無意識地用手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布料。
朱樓皺了皺眉,揉揉他的頭道:“到底怎麽了?他傷着你了?”
無夢垂下眼睑,密密的睫毛中沁出淚珠,他将頭輕輕往上頂了頂,仿佛能更靠近那只虛無的手掌一點。
半晌,無夢終于揉了揉眼睛,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問清楚了嗎?”
沒頭沒尾的話,朱樓卻點頭接道:“落月仙子說向西走有座仇恩山,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那裏。”
“那裏?”
朱樓點頭:“那裏。”
“……”
身後的湖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朱樓回頭,看見湖面上冒出了無數的氣泡,氣泡破裂,黑白色飛濺,漸漸的融合在了一起。
有兩小塊黑白色從湖中心越到空中,然後飛旋着在岸邊着陸,化成兩個小影子,拍着手轉圈圈。
朱樓驚訝道:“你們怎麽……”
“仙子說,我們可以一起玩!”黑影子道。
“一起玩一起玩!”白影子手舞足蹈。
無夢眉頭一皺,朱樓攔住他,問道:“落月仙子吩咐你們來的?”
“一起玩!一起玩!嘻嘻!羞羞!”
“羞羞!羞羞!”
“……”
無夢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兩只小東西,順手将他們扔進了湖裏。“撲通”“撲通”聲後,世界安靜了下來。
“……你真不覺得自己變兇殘了?”
無夢自從落月鏡中出來後就精神恍惚,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到了附近的鎮子上朱樓連哄帶騙讓他去客棧住一晚。無夢大概是真的累了,一進房間就翻身上床。朱樓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晌也沒睡着,悄悄地飄落下來。
無夢忽然睜眼,朱樓放大的臉就在他面前。魂魄的臉和真實的人很接近,但看久了還是有些不同的,大概是因為沒有實體的緣故,邊緣比真人要柔和一些。朱樓的臉色偏蒼白,一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無夢。
預料中的尖叫聲沒有出現,無夢做了一件令朱樓大吃一驚的事——他一把将他摟在了懷中,朱樓想飄起來,卻被他的眼神釘在原地。于是無夢抵着他虛無缥缈的額頭,很快睡了過去。
朱樓正在思索自己為什麽會接受這個詭異的動作,就算他們經歷了同生共死,也不至于做出這種情人之間才會做出的親密動作,除非……他中邪了。想到這裏,朱樓從床上浮起來。
床上的無夢面無表情,手掌卻不安的握緊,這情況好像什麽時候見過……朱樓正想着,忽然聽到一陣悅耳的笛聲,與此同時無夢睜開眼睛,猛然站起來,這次他連鞋子都沒有穿,腳尖一點,躍出窗子,落在了枝頭。
朱樓幾乎是同時追了上去,無夢的速度極快,就算是身為魂魄的朱樓也要用全力才追得上他,他想起無夢上次回來身上帶着的詭異氣息,擔心那吹笛之人對他不利,而自己現在自身難保,當務之急便是讓無夢盡快清醒。
他飛身上前,将靈力聚集于指尖,往無夢的額頭點上去。無夢連手指頭都沒動,只是在朱樓即将觸到他的位置暴起一陣紅光,朱樓指尖一痛,無夢便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
朱樓眯了眯眼,全身燃起瑩藍色的靈力,這次他沒再留情,并指成刀朝無夢的脖子一劃。後者此刻并無意識,卻不知如何竟憑着本能側身躲開了,接着一道紅光如閃電般劈下來,朱樓雖的手臂一涼,包裹着全身的靈力裂開了一道缺口。無夢驟然轉過身,他顯然感覺到了朱樓的具體方位,無神的雙眼望着朱樓。剛剛那道閃電是僥幸逃脫,若是再來一道,怕是沒那麽幸運了。
笛聲開始急促起來,無夢煩躁不安,動作也越發兇狠,幸好他沒有再動用剛剛那種閃電,否則朱樓自認絕對逃不過一擊。無夢猛然抓住了朱樓的手腕,他手心詭異的紅光直接破開靈力燒到了朱樓的魂魄,朱樓能感覺得到那東西是如何吞噬自己的,無夢另一手紅光閃爍,挾裹着極其陰冷的氣息朝朱樓襲來,這掌離他太近了,朱樓情急之下只大聲喊道:“無夢!”
喊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魂飛魄散的準備,沒想到那股勁風卻活生生在他面前頓住了,無夢微微偏着頭,不知在聽些什麽,看些什麽。朱樓不敢輕舉妄動,怕破壞了這點平衡,他莫名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卻不知這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朱樓小心翼翼地擡起手,輕輕扶住了面前的手掌,又試探地叫了一聲:“無夢?”
無夢蹙緊了眉頭,額頭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像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朱樓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他的手掌漸漸握住,他感覺不到溫度,但是隐約能分辨出手指上的繭子——這是一只常年握着武器的手。他盡量放柔聲音,慢慢道:“無夢,放松些,不要……傷害我。”
無夢微微掙紮了一下,很快,那緊繃着的手掌順從地軟下來,被朱樓完全握在掌心裏。
“乖,無夢,現在跟我回去。”
無夢的神情也柔和下來,朱樓甚至感覺到他稍稍用力,反握住了自己。
這時,那原本悅耳的笛聲忽然扭曲起來,拉出變腔走調的高音,吹破的音節極其尖利刺耳,令人躁動不安。無夢渾身戰栗,他甩開朱樓,奮力錘着自己的頭,發出壓抑的吼聲,他的身上紅光爆閃,那光如火焰燃燒開去,有生命般在他身邊蜿蜒扭動,為他撐開一張極具侵略性的結界。朱樓後退幾步,愕然看着他。哧的一聲,無夢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道血紅色的傷口,緊接着那結界中似有無數把細小的刀在旋轉,在無夢身上劃出數道傷口,縷縷血色滲出皮膚,乍看并不起眼,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急劇增加,猶如下一刻就要将他撕碎。
結界的力量大得驚人,朱樓稍一接近就感覺自己的魂魄幾乎被扯散。
“無夢!無夢!”他叫了兩聲,結界中的人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有滿臉的驚恐和痛苦。
朱樓環顧四周,荒郊野外,無計可施。
他上輩子是不是欠了這小子啊!
朱樓咬牙,他全身瑩藍的光都向指尖湧去,彙成一根極細極亮的針,然後他雙指一彈,那針直直穿過結界,沒入無夢的眉心,結界瞬間破裂。無夢像是在岸上掙紮許久的魚重新被被扔回水中,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呼吸間帶着顫抖。
無夢慢慢地擡起頭,在看到朱樓的瞬間,面上閃過一絲迷茫,然後他跌跌撞撞的朝他走過來,那滿是痛苦的眼中染上無盡的悲傷,朱樓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感覺,那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對面的無夢,悲傷,痛苦,絕望,他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接着是撕裂般的疼痛。無夢顫動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念着幾個字。他說得那麽艱難,好像是臨死之前才敢去觸碰的繩索,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願将那繩索碰斷。
那幾個字猶如魔咒,無夢身上的紅光湮滅,接着他如同斷線的風筝般從天上墜了下來,金色的眼睛半睜,望着半空中的朱樓,像是望着遙不可及的明月。
明月俯沖下來,将他攬入懷中,輕輕落在地上。無夢站立不穩,走了兩步,靠在一邊的大樹上,他始終一瞬不瞬的望着朱樓,然後他将手向朱樓伸去,卻只能觸摸到一層虛幻的影子,他顫動着雙唇在念着什麽,聽不清,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誰都能看得懂。
朱樓望着他蒼白的臉嘆道:“沒想到你還是個情種……”
“魚……”
“什麽?”朱樓俯身去聽。
無夢氣息不穩,聲音輕如蟬翼:“不要死……”
朱樓摸摸他的頭頂,嘆道:“你再這麽來一回,我不死也被你折騰死了。”
無夢就這麽在草地上昏睡過去,朱樓也不敢回暗香,只能強撐着在一邊守着他。他仔細審視着無夢的臉,這樣一個美人,究竟是何人有幸被他如此記挂,被他用那樣刻骨的眼神看着,而且看無夢的情況,似乎是被那笛聲影響了,而他自己竟然完全不知曉,見他并沒有什麽朋友,那麽究竟對方是用了什麽法子才能讓無夢出現這種被”操控“的狀況呢?
無夢是魔族,這點毋庸置疑,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就是證明,但是他似乎十分忌諱與別人說出自己的身份……朱樓本就愛多管閑事,此時便擋不住胡思亂想,也借此打發時間。
第二天無夢醒來時整個腦袋都有些懵,但他睜眼便看見朱樓守在他旁邊,忍不住又盯着他多看了一會兒。
朱樓被他盯得全身發毛:“你沒事吧?又失憶了?”
無夢這才扭頭去看四周的樹木,滿臉困惑,再莫名其妙地低頭一看,皮膚倒是完好的,但是衣衫開裂,裂口上染了點點血跡,他滿臉茫然:“我……怎麽了?”
“……”鬧了這麽大一場,自己居然不記得了,朱樓比他還茫然。
無夢皺了皺眉,他伸手想去碰一碰朱樓:“你的顏色為什麽這麽淺?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朱樓想解釋,想問他問題,可是最終只伸了個懶腰,笑道:“我實在想揍你一頓,可是我沒力氣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身體也漸漸變得透明:“你自己小心點,我沒法帶你回去了……”
話音未落已經被收回了暗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