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北相聚(四)

棋子在棋盤中移動,下棋的手頓了一下,停了下來。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師兄,我想去拜訪姑蘇夫人。”

青旗颔首,将棋子放進棋罐裏。

南紗頓了頓,方道:“師兄今日氣色不錯。”

青旗笑道:“去吧去吧,若你這句話放在剛才那句話之前,興許我就信了。”

南紗皺眉,認真道:“那并非謊言。”

青旗颔首,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南紗猛地點頭,站起來朝青旗一拜,理了理衣服,就往樓下走。

青旗看向棋盤,其軒端着茶水進門,正好見到青旗一臉凝重地看着棋盤,不由得問:“先生發現何端倪了?”

青旗搖頭,伸手取出棋子,突然擡頭看向其軒:“下一局?”

其軒将茶水放在桌面,朝青旗走來:“好。”

話畢,斂袍正要在南紗剛才的位置上坐下,見到棋盤上的棋子布局,突然一愣。

青旗擡頭:“怎麽了?”

其軒坐下來:“這就是你與你的小師妹的棋局?”

青旗颔首,笑道:“師父棋藝超臭,沒想到,她卻遠勝于藍。”

其軒看着棋盤:“如此說來,你師父着實浪費了一棵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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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旗伸手收拾棋盤:“聽聞她要去江南黑白居,倒也适合她。”

其軒扯了扯嘴角:“才下個開頭,便知你落敗的結局,你倒是承襲了範太傅的棋藝。”

青旗不語。

其軒轉頭看向門外,悵然道:“京城不适合我這樣的書童。”

青旗擡頭看向其軒:“你要離開?”

其軒默默地點頭。

青旗手一頓,道:“也罷,他日回來,書童之位還是要留給你的。”

其軒似笑非笑:“那我正要多謝你了。”

青旗颔首:“正是。”

其軒眼皮一翻,沒好氣都甩了甩袖子,率先拿起黑子放下。

樓下,昨日的車夫已經在門外等着。

斯年依舊坐在原位看書,大堂中坐了幾位素衣書生,談論天下大勢。

見南紗出門,斯年擡頭看了一眼,又低頭。

南紗假裝沒見到斯年,徑直走出門外。

斯年合起書本,南紗停在門口,回頭往斯年看去。

斯年也正望過來。

南紗颔首:“寧城。”

斯年搖頭:“雲夢宮。”

南紗不語,轉身就走。

斯年聳聳肩,低頭繼續看書。

馬車外,王羅正扯着車夫家長裏短,孤霞在一旁聽得直翻白眼。

南紗剛出門,孤霞便遞過一食盒,南紗接下,孤霞掀開車簾,南紗抱着盒子翻上馬車。

盒子裏裝的是崇明城中糕點鋪紫雲齋的糕點,可析信中提及這是姑蘇夫人的最愛,托南紗帶去一盒。

南紗将食盒放在車廂角落,孤霞也坐進了車廂內。

王羅與車夫坐在外面,沒完沒了地扯着各個城鎮的風俗人情,地方特色,作為一個呆在寧城不足一月的過路人,南紗竟從王羅的話語中聽出了“我已深切領悟了解了寧城”之意。

南紗合攏雙手,扯了扯嘴角。

孤霞坐在車廂靠門位置,低頭看着車廂中央,不知在思考着什麽。

南紗聽了好一會兒車外王羅與車夫的對話,車突然颠簸一下,孤霞動了動身子。

南紗看向孤霞,淡然道:“不知雙星先生現在是否有消息傳來了?”

孤霞猛地擡頭看向南紗,眼中滿是掩飾不掉的詫異,頓了一下,才黯然道:“不曾聽聞先生的消息。”

車廂外有外人,孤霞從未在外人面前提起過雙星身份,南紗也不曾提起。

終是敏感身份。

南紗撩起車窗窗簾,看向外面。

馬車已經出城了,走在官道上。

草木已經泛黃,矮小樹叢零零落落地分布點綴在大地上。

南紗放下窗簾:“沒有消息,興許就是好消息。”

孤霞颔首:“我也正是如此想的。”

兩人不語。

南紗閉目休息,孤霞擡頭看了看南紗,又低頭。

馬車就這麽晃悠悠地到了姑蘇夫人的宅邸。

吳府,兩只石獅子威嚴地站在門兩旁。

王羅與孤霞敲門,南紗抱着食盒站在兩人身後,車夫牽着馬站在府門臺階下等候着,王羅出了雙倍價錢,讓車夫來回接送。

府門開了,吳管家開門,詫異地看向門外幾人。

王羅孤霞往旁邊一退,南紗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聽聞姑蘇夫人身體抱恙,雲夢宮的可析姑娘托我前來探望姑蘇夫人。”

吳管家回禮,将人讓進門內。

繞過門前石屏,一條寬闊的路通往主廳,旁邊修着回廊,似是繞向後院。

南紗跟着吳管家往前走。

吳管家邊走邊道:“夫人收到可析姑娘的信了,早就吩咐下來,若是可析姑娘的朋友前來,要好生招待着。”

南紗看向吳管家:“可析姑娘聽到夫人身體不适,內心已經十分不安,無奈雲夢宮與崇明城路途遙遠,不能馬上抵達,讓我先來探望夫人。”

吳管家颔首,一臉慈愛道:“可析姑娘一向孝順。”

邊說着,邊領南紗在主廳坐下,朝在廳內擦花瓶的丫鬟揮手,丫鬟退下去端茶了。

吳管家彎腰朝南紗作揖:“夫人這會兒正在小憩,我先去通報一聲。”

南紗抱着食盒颔首。

吳管家退下去。

王羅與孤霞一臉肅穆地站在南紗背後,南紗仰頭看向主廳上的懸梁木,似乎比尋常人家的懸梁木要粗大得多。

半晌,丫鬟端上茶水點心,站在一旁守候着。

南紗低頭喝茶。

吳管家匆匆進門:“夫人已經醒了,請姑娘随我到後院。”

南紗放下茶杯,抱着食盒跟上吳管家。

回廊雕刻的花朵不算罕見,南紗看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吳管家,道:“我那車夫還在門外……”

吳管家揮揮手:“我方才差人請他進門歇息了。”

南紗一臉感激,吳管家照顧得如此周全,竟讓南紗生出幾分感動。

後院,花草叢生。

一張藤椅擺在院中,一位婦人躺在椅中,膝蓋上蓋着一張淡紫色的毯子,毯子上紅花開放得比院中的花朵還要豔上幾分。

陽光懶散散地照在那人身上。

吳管家上前,低聲喚了幾聲。

姑蘇夫人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南紗後輕輕笑道:“近日嗜睡,只消片刻,就能睡着了。”

聲音溫柔輕緩,如風拂耳。

南紗慌忙拱手行禮,姑蘇夫人擺擺手:“這些虛禮就不必了……”

南紗颔首,丫鬟搬來椅子放在南紗旁邊。

姑蘇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坐直身子,讓南紗坐下,這才定定地看向南紗:“幾日前便收到可析的信了,那孩子終究是擔心我……”

南紗斟酌字句:“夫人是可析師父,自然是她最為敬重的長輩。”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手中的食盒。

南紗這才反應過來,将食盒遞上前去:“這是可析托我給夫人帶來的。”

姑蘇夫人接過食盒,打開後,笑意染上眼底,撫摸着盒子邊緣,道:“這是紫雲齋的糕點,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家糕點。”

話未盡,姑蘇夫人似是想起了過往,神色黯然。

南紗不解,卻也不敢多言。

姑蘇夫人笑了笑,合上蓋子:“崇明城中,這家紫雲齋的糕點是最好的,他日姑娘定要嘗試……”

南紗了然,點頭道:“既然夫人如此推崇,我回去後定然也會去品嘗一番。”

姑蘇夫人颔首,看着手中的盒子道:“這是可析托你帶來的,我也就不借花獻佛了。”

南紗啞然,本就沒指望吃回自家帶來的東西啊……

姑蘇夫人看向院子的花草:“可析不善與人交流,很多事情都悶在心中,這些年來,甚少聽到她提起自己的朋友,除了雲夢宮內的先生外,幾乎就不曾提起他人。”

南紗連忙附和道:“可析心中戒備比他人多了些許。”

姑蘇夫人低頭,沉聲道:“經過那些過往,自然也不能如何開朗起來。”

南紗不語。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笑了笑,道:“今日興致突起,不知姑娘可想要聽上一曲?”

南紗擡頭,眼底是掩飾不掉的詫異之意,頓了好一會兒方道:“榮幸之至。”

姑蘇夫人回頭看向身後的丫鬟:“帶我的琴過來。”

丫鬟遲疑:“可是夫人……”

姑蘇夫人皺眉。

丫鬟只得恭敬退下去取琴。

大夫曾說過,夫人不宜有憂慮,但這些年來,夫人每次碰到琴都是一臉憂戚,因此大夫提過不要讓夫人碰琴了。

如今夫人卻要彈……

丫鬟黯然,往房間走去的途中,見到人少,忍不住偷偷拭去眼角的淚。

姑蘇夫人雙手放在膝蓋上,一臉平靜地看向南紗,道:“已經很久未碰過琴了,只怕會生疏。”

南紗搖頭:“夫人縱使手法生疏,天下琴師彈出的琴音,還是不及夫人琴音的萬分之一。”

姑蘇夫人笑了笑,并不接話,卻問:“你可知,姑蘇夫人為何名為姑蘇夫人?”

南紗皺眉,默默地搖了搖頭。

姑蘇夫人嘆氣,轉頭看向花草道:“吳王困于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于勾踐,勾踐不許,執意斬草除根。”

南紗不解,只是看着姑蘇夫人。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眼中掩飾不掉的憂戚:“曾經,吳王放走了勾踐,留下後患,後來,勾踐永除後患,世事正是如此,總會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

南紗默然。

姑蘇夫人嘆氣:“我慕吳王的不殺之恩,不喜勾踐的忘恩負義。”

南紗也随着嘆氣,良久,方道:“但是,勾踐卻做得不錯,他的家國,不能留下這些禍端。”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連姑娘也是如此想……”

南紗低頭:“有所得,定然要背棄另一些東西。”

姑蘇夫人扯了扯嘴角,語氣頗為無奈道:“着實如此。”

丫鬟将琴取來了,呈琴于姑蘇夫人面前。

姑蘇夫人看着琴。

不知名的香煙點起來了,煙霧悠然起。

夫人淨手,擦幹手指,才試探地在琴上彈出幾個音。

須臾,一段動聽的音樂從琴中流出來,緩緩地盤繞身側。

與可析的琴音不同,姑蘇夫人的琴音中,是掩飾不掉的愁緒,萦繞在院子上方。

歲月流長,人在歲月中漸漸的老去。

緩緩地消逝,無跡可尋。

南紗眉頭稍皺,低頭,只見一滴水珠落下琴中,彈起小小的水花。

南紗連忙擡頭,姑蘇夫人低頭看着琴,又是一滴水珠在琴中彈開,伴着琴音,無限哀思。

南紗悵然,身後的王羅與孤霞忍不住低頭擦了擦眼角。

姑蘇夫人身後的丫鬟更是低聲哭泣着。

南紗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

一層霧水漸漸地在眼前彙聚。

遠遠地,似乎看到了南山,小竹樓上,南面房間陽光很盛,夏日風大時,窗戶會吹進風沙,除卻窗戶上固定的窗紗外,師娘還在窗前挂上了簾子,紗簾在眼前飛舞着,師娘掀開紗簾,用繩子固定在一旁,回頭對小小的南紗笑道:“盯得那麽入神,也不怕風沙迷了眼睛……”

水霧彙聚,似乎稍不小心,便要變成水珠而下。

幸好,曲音就此戛然而止。

姑蘇夫人神色凄切,目光緊緊地鎖住了琴。

手指慢慢地收攏,雙手握成拳。

似乎忍着巨大的疼痛。

丫鬟大驚,慌忙扶起姑蘇夫人,吳管家慌慌張張地帶着大夫前來。

南紗看着衆人忙成一團,慌忙站起,卻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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