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北相聚(五)
大夫滿臉擔憂不滿而來,又滿臉擔憂不滿而去。
南紗坐在姑蘇夫人床前,看着姑蘇夫人喝藥。
這情景與初次見到青旗師兄時的情景一致。
南紗不安地動了動手指。
姑蘇夫人喝完藥後,丫鬟端着碗退下。
姑蘇夫人看向南紗,一臉歉意道:“抱歉,吓到你了吧?”
南紗點點頭,随即又搖搖頭:“夫人身體要緊,可析想必十分擔憂。”
姑蘇夫人移開視線,淡然道:“人,都是要死的。”
南紗不語,一臉擔憂。
姑蘇夫人随即又笑道:“離去之前,又為着各種事情擔憂,不敢輕易睡過去。”
南紗看向姑蘇夫人:“夫人要保重方是。”
姑蘇夫人颔首:“自當如此,年輕時不曾想過年老後的身體,而年老後,卻又要責怪年輕時的不小心了。”
南紗連忙點頭。
姑蘇夫人伸手,南紗遲疑地也伸出手。
姑蘇夫人握住南紗的手,遺憾道:“可析在這裏求學時,常問我年輕時的事情,我一直退避着不願告訴她,如今想與她說,她又不在。”
南紗反手握住了姑蘇夫人的手:“她從雲夢宮趕回來,大概還需兩三日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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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夫人颔首,笑道:“也是……其實,我年輕時,也是一個大美人。”
南紗也扯了扯嘴角:“夫人如今也是一個大美人。”
姑蘇夫人笑着搖搖頭:“老了,當年崇明城中,求娶葉琴姑娘的人絡繹不絕,先夫是紫雲齋的齋主,城中人們皆道,是先夫憑着那紫雲糕,贏得了葉琴姑娘的芳心,殊不知,相公憑的是放在糕點旁的琴譜。”
見南紗一臉不解,姑蘇夫人解釋道:“葉琴正是我年輕時的閨名,如今也沒多少人知道了……”
南紗看向姑蘇夫人。
姑蘇夫人嘴角含笑道:“那琴譜是相如的鳳求凰,文君曾為此曲随相如而去,我也忍不住,為了此曲追随相公,相公不僅糕點做得出色,也寫得一手好琴譜,崇明城中人提到琴瑟和鳴,定會想到紫雲齋那一對璧人。”
南紗疑惑,問道:“紫雲齋難道是夫人的産業?”
姑蘇夫人斂起笑容,道:“曾經是,後來不是了,但廚子還是當初的廚子,糕點,卻永遠都不及相公親手做的。”
南紗肅容。
姑蘇夫人拍了拍南紗的手背,道:“相公曾經救了一位乞丐,後來,那家店轉到了那人手下,正是崇明城的富商蔣富彬,那時候,他連名字都沒有呢,如今确是崇明城的大富商了。”
語氣頗為悠長,似乎隐匿着無盡傷懷情緒,壓抑着不甘與憤怒。
南紗詫異,擡頭看向姑蘇夫人,姑蘇夫人卻依舊神色寡然,似乎看透了這些勾心鬥角、忘恩負義。
姑蘇夫人想了想,又道:“相公轉讓那家店後,我們在郊外百尺山下買了一座宅子,搬出了崇明城,幾年前,相公去世了,我偶爾還會想起紫雲齋的糕點,就是那時可析來探望我,知道我喜歡這些糕點,便每次都會為我帶來幾盒……廚子手藝不變,和相公做出來的近乎一致。”
南紗握緊的姑蘇夫人的手。
姑蘇夫人轉頭看向南紗,笑道:“我與你這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麽呢……但,若是可析問起,你便可以告訴她這些事情了,告訴她,無論遇到何事,若是不開心,也不必勉強。”
南紗颔首。
姑蘇夫人又道:“樂秋的事情,我已聽聞,希望可析不要再想起從前不如意之事,過去的,只能成為過去。”
南紗只得颔首。
姑蘇夫人又拍了拍南紗的手道:“你是一個好姑娘,也不必總是如此拘謹理智,任性一些,也不盡是壞事。”
南紗詫異。
姑蘇夫人颔首,松開南紗的手,道:“我年紀大了,見識比你們多,自然看得比你們清楚些許……紫檀香的執香夫人,心态也如我差不多吧。”
南紗猛地看向姑蘇夫人:“難道夫人認識執香夫人?”
姑蘇夫人笑了笑:“當年江南雪香堂的胭脂水粉名動天下,其繼承人執香夫人也是江南一大美人,與江南書香世家的文少爺成就一段才子美人的佳話。”
南紗皺眉:“紫檀香後來發生何事了?”
姑蘇夫人卻搖搖頭:“後來的事,只能襯托出當日之事的美好。”
南紗還想再問,姑蘇夫人卻擺手道:“我有些累了,想聽你說。”
南紗颔首,陪着姑蘇夫人說了一些雲夢宮的事情。
當日的事情後來回想起來,也只是走遠了的舊事。
姑蘇夫人陪着南紗唏噓了一番,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神情安詳,呼吸平緩。
侍候在旁邊的丫鬟慌忙上前,斂了斂被子。
南紗看了看姑蘇夫人那平靜的睡臉,拜了一拜,随即蹑手蹑腳地退下。
王羅與孤霞在房外等着。
南紗走出房門,兩人也随着南紗一同走。
吳管家繞過回廊,前來送南紗。
南紗轉頭看向吳管家:“不知夫人身體如何?”
吳管家搖搖頭,滿臉哀傷道:“這些年來,夫人身體本就不大好,又因常常憂心忡忡,身體更是虛弱了,只希望,可析姑娘能回來得早些,夫人膝下無子女,也只有一個徒弟罷了。”
南紗皺眉,臉色詫異地看向吳管家:“不是還有百裏城的古葉姑娘麽?”
吳管家搖頭,不語。
南紗心下驚異,不由得問道:“難道古葉姑娘也不在了?”
吳管家這才無奈道:“古葉姑娘并非夫人徒弟。”
南紗還想再問,但見得吳管家一臉不願多言的表情,只得壓下所有情緒,讪讪地和吳管家一同走出門。
大宅門外,車夫坐在馬車上,抱着手,靠着車廂閉目養神着,聽到聲音睜開眼睛,慌忙跳下車,等待南紗上車。
南紗拜別吳管家,和孤霞一同走進了車廂。
王羅面色沉郁地坐在車夫身側,車夫詫異,卻也不好多言。
怎麽只是進去了一趟姑蘇夫人的府邸,大家都面有憂色?
莫非……
隐隐約約地,一個模糊念頭襲來,車夫也不想猜測,搖了搖頭,一揮馬鞭,馬朝着官道而去。
進城後,日已黃昏。
南北聚內,客人寥寥。
斯年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保持着原來的動作,似乎是萬年不變地捧着一本書。
南紗三人進門時,眼皮也不曾擡起半分,完全醉死書中。
後院小樓,好幾位書生在小道上走着。
南紗繞過廊下的柱子,順着樓梯上樓。
三樓客房。
南紗敲了敲門。
其軒開門,見到是南紗,往旁邊退了一步,南紗進門,王羅與孤霞站在門口朝裏看了看,與其軒剛對視上就移開視線,随即拱手,王羅轉身走了,孤霞朝其軒颔首,跟在王羅身後往樓下走去。
房間窗戶半掩,斜陽從半開的窗戶悄悄地擠進來,在地上撒下一小片金光。
青旗正坐在書桌前寫字。
南紗放輕腳步,悄悄地靠近青旗。
剛走到書桌旁,青旗擡頭,淡然笑道:“吃過晚飯了嗎?”
南紗一愣,回頭看了一眼其軒,其軒聳聳肩,扭頭。
南紗搖頭:“還不曾。”
青旗颔首:“那便一起吧。”
南紗笑了笑:“也好。”
其軒轉身往房門外走,端飯菜去了。
南紗搬來一張椅子,坐在書桌對面,低頭看着桌上的筆筒。
青旗放下手中的筆:“姑蘇夫人身體無恙吧?”
南紗皺眉,黯然道:“不太好。”
青旗一愣,不語。
南紗端起筆筒細細打量:“這筆筒不錯。”
青旗扯了扯嘴角:“這是其軒買的,崇明城賣筆墨紙硯的店鋪不少,他順手一挑,便選中了這個。”
南紗擡頭看向青旗:“其軒,那位小書童?”
青旗颔首,随即笑道:“不小了,比你還大幾年,怎麽還稱他‘小’書童?”
南紗放下筆筒,搖了搖頭,道:“大概是與師兄相對比,便顯得小了罷。”
青旗大笑。
其軒端菜進門時忍不住看了兩人幾眼,十分順溜地翻了兩個白眼。
不知青旗又抽什麽風了……
南紗回頭看向其軒,其軒将飯菜一一擺在桌面。
青旗站起來,朝南紗點頭,南紗随着他坐在飯桌前。
擺好碗筷,其軒極其自然地坐在一側。
青旗也不在意,提起筷子,就夾了一個雞腿,放到了南紗的碗中。
南紗默然,靜靜地吃着。
飯菜頗為清淡,除了那盤葷菜外,其餘都是素菜,除了給南紗夾菜,青旗幾乎不再碰過那盤雞肉。
只有南紗與其軒的筷箸不時地落在唯一的葷菜上。
食不言,三人靜靜地吃完了飯。
直到其軒将剩菜碟盤撤走時,青旗才端起茶杯悠然問道:“南紗打算何時下江南?”
南紗一愣,低頭看向茶杯:“再過兩日,來到崇明城也不容易。”
青旗笑了笑,道:“正好,斯年一直想知道雲夢宮的情況,我嫌他煩,一直沒與他交談,你這幾日正好與他交流交流。”
南紗一臉惘然。
青旗端着茶杯道:“這城中,仰慕雲夢宮的學子衆多,但不會去雲夢宮的人也多。”
南紗颔首:“嗯,我想要逛逛這座城,也正好邀他陪同。”
青旗點頭,不再言語。
南紗陪着青旗再坐了一會兒,直到斜陽已經滑下了山頭,方告辭。
其軒站在房門外的廊道處,靜靜地看向遠方。
南紗腳步一頓,其軒回頭,南紗方走出房間,朝其軒颔首,這才轉身輕輕地拉上房門。
再轉過身來時,其軒已經背着南紗繼續看着遠方了。
天光還亮着,天空上飄着絲縷紅霞,扯成絲綢長線,在藍得深沉的天空飄揚着。
南紗停了一會兒,覺得無話可說,便準備朝樓梯方向走去。
其軒突然回頭,看着南紗道:“姑娘介意與我說幾句話麽?”
南紗訝異,上前幾步。
其軒卻繼續看着那幾縷紅霞。
直到南紗快要站不住了,其軒方道:“北狄已經起兵了,兩日內攻下了三座城池,聖上大怒,下令要這三座城池太守的首級。”
南紗大驚,轉頭看向其軒。
其軒卻淡然道:“邊境亂,京師也必定不穩,青旗先生此時進京,不知是福是禍。”
南紗皺眉,好一會兒方問:“你害怕嗎?”
其軒搖頭,笑了笑道:“我要去會一會北狄的大軍。”
南紗駭然,低頭沉思片刻,方遲疑問:“你究竟是誰?”
其軒聳聳肩,道:“江湖人士。”
南紗不語。
其軒又道:“這江山本就千瘡百孔,無藥可救,卻還是有那麽多人要以身去彌補這些瘡孔。”
南紗頓了頓,方問:“你可認識高亭?”
其軒詫異,回頭看了一眼南紗,南紗平靜地看着其軒。
其軒這才低頭,輕聲道:“他是我師兄。”
嗯,又是一個身懷武功的高手,終于想起為何熟悉了……南紗在雲夢宮的畫樓上曾見過其軒的畫像,正在高亭畫像旁邊。
那棟畫樓,正是是宮主、文靈與悠永三人的手筆。
南紗擡頭看向天空。
其軒嘆氣,道:“京師并非安全之地。”
南紗雙手扶着回廊的橫欄,道:“趙安是在京師。”
其軒扯了扯嘴角,嗤笑道:“一個趙安是,連保護範太傅都不夠。”
南紗皺眉,看向其軒:“其實,京師并非如此蠻橫。”
其軒皺眉,終是不語。
南紗放開雙手,對着其軒道:“天下本無安全之地,師兄在京師,也比在不知名的地方被暗算來得好。”
其軒沉默,崇明城青旗突然失蹤一事,足以讓人心驚。
南紗低頭一拜,往樓梯走去。
下樓聲音傳來。
其軒擡頭看向那深藍的天空,那幾絲紅霞已經消失殆盡,天空就如此藍着藍着,就慢慢地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