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陸家

若說在這陸家街上,開些賣瓷器的鋪子,倒也情有可原,這條街在口碑和名聲上都不錯,但這陸家宅子的斜對面,卻開着一間墨齋。

這店面不大不小,裏面諸多櫃臺,又有一年輕男子在內收拾。

“怎麽?好奇?”見她目光流連,陸宴道,“這家墨齋去歲便開在彭城,老板叫沈盛,正是裏間那人。”

“大年初一還出來做生意?”她不解道。

“沈盛并非是彭城人,他是粱老的徒弟。”陸宴道,“粱老畫技高超,祈朝無人不知。只是為人古怪,不喜熱鬧。沈盛一心學畫,追到這裏來,當初拜師時還鬧了一陣風波。”

“你知道的還挺多。”唐念錦本以為陸宴誰人都不關心,只埋頭做瓷器,“彭城是瓷器之城,又是北地,民風開放,就連瓷器也多為民用。沒想到還有人有這般閑情逸致,喜歡書畫。”

她伸着脖子朝那店裏看了看,裏面成品書畫不多,只擺了許多筆墨硯臺,甚至連紙張都很少。

沒有紙,如何作畫?

陸宴:“五大官窯,汝、官、鈞、哥、定,件件精致,樣樣獨特。慈州窯若是沒有自己的特色,即便多産做民用,也不至于聲名遠播。它的特別之處,就在這白地黑繪上。”

唐念錦經他一說,便明白許多,這慈州窯多為白瓷,胎體泛黃,即便施了化妝土,也難掩黃白之色。比不得青瓷,便只能在那瓷身的圖案上花心思。

“胚身作畫技藝尚不完善,慈州不比南方,燒瓷做工人們擅長,作畫繪圖卻是一樁難事。”陸宴道,“想要畫的好,更是難上加難。畫師與瓷工必須完美配合,想要做好白地黑花、窯變黑釉,更是困難。是以此類瓷器不同于大量民用白瓷,價格也更貴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唐念錦正愁自家從頭學起燒瓷,會比不得這彭城的老手們更有經驗。想要起步自然艱難,如今遇到這一處,能讓自己使出力氣,豈不正好。

她別的不說,在原來的世界的條件下,練筆練畫無數次,技藝雖比不上那些傳世的大師,但在這裏卻也不差。

如今瞧見這裏販賣的硯臺筆墨,皆是人工精心而制的上品,更是心癢難耐。反正陸家宅子就在對面,也不急于一時,扯着陸宴便朝齋裏走。

那櫃臺後的年輕老板見了二人,便露出溫和笑容:“小陸爺,好久不見。”

這話說的與城門守衛一樣,卻沒那守衛的冷嘲熱諷之意。他面容俊秀,氣宇軒昂,嘴角帶着善意的弧度,讓人瞧了便心生好感。

青色長袍,白玉束冠,就這樣如水如玉的人,卻偏偏生了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丹鳳眼,眼尾很長,輕輕上挑。

不似陸宴的瑞鳳眼,睫毛密而長,眼尾上翹,即便是陸宴他低眉斂目,也仍有眼光流轉暗動,顯出幾分俊逸不羁。

若說陸宴似酒,那這店老板便是若水。

陸宴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這沈盛來歷不淺,雖面善溫和,氣質如玉,卻不像一個小商人。經商來往的人,哪個不是圓滑世故。當然,陸宴也是例外,陸家基業是陸興黎一手打拼出來的,他也只是個闊少爺,沒粘上太多世俗氣。

這筆墨硯臺的生意,雖然也是文雅人的事,但到底是經商。祈朝農商興隆,卻也不少人希望能入仕為官,若有機會,自然是不會來做商賈營生的。

沈盛身上并無世俗的煙火氣,唐念錦想到先前陸宴所說,人家不過是來拜師學畫的,多半是個畫癡一個,開家墨齋也不過打發時間。

她見這店外擺的硯臺件件都是佳品,又起了興趣。

沈盛笑道:“姑娘若是喜歡,可以試試。”

唐念錦擡頭瞧他。

沈盛從櫃臺後取出一張宣紙,走到桌前攤開,桌上已然擺放着宣筆、徽墨,都是貴品,到了沈盛這裏,不過是随意擺在外面,可讓人試用。

這徽墨産自南方,落紙如漆,色黑細潤,是上好的墨硯。

墨香馨郁,與陸宴身上的味道倒是極其相似,先前她還疑惑,現在想來,陸宴既然對慈州窯有不淺研究,能燒出那般白瓷來,要做白地黑花,定然是也常常與墨硯一類物件長伴 。只是她來的那些日子,未見到過罷了。

“那我便試試看。”能碰到這樣好的徽墨,唐念錦自然也想體驗一番,提筆正要落下,外面卻急匆匆跑來一個布衣青年。

那青年渾身是灰,臉上密汗,氣喘不定道:“沈老板,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沈盛轉頭見他,疑道:“你慢慢說,怎麽了?”

“打……打起來了。”布衣青年吞了吞口水,才道,“沈老板,你是這兒的大善人,小毛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只有你能攔住他了。”

沈盛見他神色焦急,也走了幾步,在齋門口站定,回頭向唐念錦二人道:“我有些急事要去瞧瞧,勞煩兩位在此處替我照看一二。”

唐念錦便道:“你且去吧,放心。”

沈盛道過謝,便随着布衣青年匆匆走了。

“這兩人看上去毫無交集,怎麽出了事還會找他幫忙?”她問道。

陸宴卻道,“你會水墨?”

唐念錦總算有個自家可以拿得出手的特長,便笑道:“那是自然,別的不行,畫畫可是我的老本行。”

她用筆在宣紙上幾筆,纖纖素手執筆,眼神認真。

因彎着腰,墨發便從肩上滑落。

陸宴看着她認真作畫的樣子,執筆穩當,下筆有力,深淺得當。原本只當她是好奇,現在看來倒有幾分實力,便上前瞧她的畫。

這徽墨細膩好用,簡直比她以往作畫的顏料好到不知哪裏去。她原先所在的世界,好的顏料不少,只是她買不起,用不了罷了。

如今能有機會一試,自然是高興的,畫着畫着,眉眼舒展,嘴角也帶了笑。

伸手去蘸墨,覺得眼前似乎有一人站着,便擡起頭,卻恰恰與陸宴俯身瞧畫給撞上了。

兩人靠的近,她能看見他眉目如畫,睫毛輕顫,眼神微暗。

分不清是他身上的墨香,還是她指尖的味道。

這陸宴長的一副誘人的樣子,可真是個禍水。

她急急往後退了兩步,又覺得不對,往前走了走,才道:“你過去點,擋着我了。”

陸宴勾唇笑了笑,當真聽話地往後撤了一步。

半晌,她才放下筆。

“這墨齋的筆墨果然好用,就是不知道價格如何。”她後退幾步,陸宴偏頭來看,見她畫了幅竹葉圖,栩栩如生,筆墨細膩,竹葉布局疏朗,有秀逸清俊之風。

沒有數十年的技藝堆積,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是畫不出這樣的竹葉圖的。

也不知方才她一心畫畫,用了多少時間,如今看外面暮色微沉,又聽見沈盛溫和的聲音響起:“耽誤兩位時間,真是對不住。”

他從外面趕回來,面上微汗,卻仍然笑道:“姑娘若是有喜歡的硯臺,可選一塊去。”

唐念錦只是舉手之勞,用了人家的筆墨,哪還有道理在憑這看門的一會功夫來換一塊貴硯。

她只道那青年說的不錯,沈盛果真是個性子和善的大善人,回道:“你這店裏的筆墨确實不錯,只是我現在……還太窮,待日後我賺了銀子再來。”

扯着陸宴便不顧沈盛挽留,出了店門,朝陸家宅子走去。

沈盛無奈笑了笑,眼看天色已晚,邊準備着手收拾關門,走到桌前,才被桌上那副竹葉墨畫吸引了目光。

“這是——”

他見這畫法和結構與尋常不同,看得出繪者對宣筆的使用尚不熟練,但形神之間,卻透着一股靈氣,落筆細膩,看得出是女子手筆。

他又擡頭,看了看兩人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

陸家的人,從何處撿來一個善水墨的小姑娘?

……

那看門的老劉聽見敲門,以為是陸豐成又來鬧事,隔着門喊了一句便不再理會,誰想對方并未放棄,仍然慢悠悠敲着門。

他揉了揉酸疼的左腿,拔了門栓,這才推開門:“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宅子我做不得主,如今小少爺還未回……”

見門口站着的少年,老劉撘攏的眼皮猛然一跳,睜開細細瞧了瞧,半晌才道:“小少爺,你……你你回來了?”

陸宴進了門,唐念錦跟在他身後,見這前面是個半大的院子,可看得出布局用心,風格豁達。多半是那二老爺的手筆,從這布局器物上,便能看的出人的心性來。

“您瞧我,方才真是對不住小少爺,這,您快随我進來。”老劉關了門,引幾人穿過前院,又道:“您還未吃過晚飯吧?從陶莊過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叫人準備準備,山路崎岖,雪又大,應當叫人去接你才是。”

才到正堂門前,老劉高聲喊了一句:“月兒,廚房快準備飯菜。”

遠遠傳來一聲答應,老劉這才轉而笑道:“您歇息一下,我這就——”

“不必準備了,”來人聲音低沉,面上沒有半絲笑意,直接打斷了老劉的話,“陸家現在是什麽情況,小陸爺比你我更清楚。”

“以往的好日子和派頭便不用想了,過去是風光,現在——”那人面帶嘲諷,“還是讓我們的小陸爺自行多體會體會,好早日習慣這種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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