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學一刻都不願久留,匆匆招來出租車,躬身甩門一套操作,轉眼就淹沒在滿城蠕動的車流和閃爍的信號燈裏。
景允對着車窗揮了下手,不管對方看沒看見,權當彌補方才那個錯過回應時機的示好。
應該是示好吧。他想,求和,讓步,冰釋前嫌的橄榄枝,諸如此類。
他不想了,耙拉兩下頭發,跟康崇說:“吃冷面吧?”
康崇欣然贊同:“走起。”
六點多了,天色還亮,雲薄得像絲絨,熱風吹到人身上,把汗烘幹,留下一片不黏膩也不清爽的漬,摸着直粘手。
兩人沿一條灰蒙蒙的老舊街道步行,道路狹窄,曲折,要邊走邊留意沒有牽繩的狗和亂停亂放的自行車,兩旁的房屋都是老式矮樓,最高不超過三層,坐北朝南,統一戶型,外牆粉刷成極富年代感的深褐色,透過半包圍式陽臺能輕易看見裏面的客廳,打赤膊的中年男人坐在小于其龐大身形多倍的板凳上看電視,搖動蒲扇,飯桌上擺着一盤現切的西瓜。院子裏種了幾棵挺拔秀氣的白楊樹,年複一年地蔭蔽着全家人平淡而滿足的生活。
前方路勢趨低,迎來一個弧度緩和的下坡,風變大了,兩人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出了這片居民區,就到他們熟悉的那家冷面店了。
店開了近十年,沒怎麽擴建,規模不大,回頭客多。老板娘是朝鮮族人,身材苗條,穿衣打扮幹練利落,明明是開飯店的,身上也沒有煙氣和油污,讓人心生好感,能說一口地道流利、口音純正的普通話,有個比他們小幾歲的女兒,在外地上大學。
老板娘認出他倆,忙從後廚鑽了出來,手在接下來的圍裙上擦擦,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好久不見了噢!”
她有點發福了,皮膚倒是挺滋潤,笑起來眯眯眼,頭發染了黑,燙了卷,顯得年輕,慈愛地擁抱了康崇,也抱了景允,像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一樣。
她記性也不差,沒有在景允背後摸到那一束長長的、柔順的頭發,十分驚詫:“怎麽沒了?”
景允腼腆地笑。
高中三年,景允康崇和陳蜜柑總喜歡在晚自習前的大課間跑出來吃飯,有段時間捎着康崇的時任女友。猶記得那是個和陳蜜柑性格迥異的文靜女孩,講話細聲細氣,學習好,臉也漂亮,有點挑食。她還誤以為景允和陳蜜柑是一對。他們談了一個學期就分手了。
後來康崇又短暫而浮躁地交往過不少女孩,走馬觀花似的,每個都不長久。景允鮮少幹涉他感情方面的事,不打聽,不過問,不如說是有意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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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沒跟你們一起來啊?”老板端來一份免費贈送的餐前開胃小菜,辣白菜和蘿蔔。用巴掌大的碟子盛着,切成條狀,裹滿紅豔豔的辣椒醬,辣、甜和鹹三種味道的比例調配得均衡完美,哪一樣都不過頭。她腌醬菜很有一手,會單獨封袋售賣,有不少人專程來買。
“哪個女孩?哦陳蜜柑,”康崇夾了口菜,擱下筷子比劃:“是那個小姑娘吧?蘑菇頭,戴眼鏡,這兒有顆痣,叽叽喳喳的話一堆。”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她不是你女朋友。”
康崇指着景允:“也不是他的。”
阿姨啧啧搖頭:“那你倆真的不行。”
康崇翻弄菜單:“點菜吧阿姨。”
景允趴在桌子上,聳着肩膀,笑個沒完沒了。
他們點了兩份冷面,兩瓶汽水,五花肉炒年糕,可樂餅,紫菜卷。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坐在隔壁桌四個穿着時髦的少年開始聊天,是韓國人,講韓語。景允無心地聽了一耳朵,勉強聽懂一個詞兒。他端起杯子喝涼茶。
康崇從剛才就一直在回微信,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煩。問他是誰,又把表情一收,好聲好氣地說:“我媽,讓我周末去相親。”
景允點了點頭:“也差不多到歲數了。”
“嗯,咱媽讓你相了嗎?我覺得不會吧,她尊重你的個人意願。”
“沒有,第一次我說不願意,後來她就再沒提這茬兒。”
“多好。我也想去你家。”
“那你嫁過來吧。”
“瞧你說的,我不能倒插門兒嗎?”
景允還是笑,卻比之前淡了,他低下頭試圖掩飾,上揚的嘴角一點點放平,不能下垂得太明顯,得端起來,叫人看不出罅隙和端倪。
冷面先上,用不鏽鋼碗裝,顯得樸素爽快,冷水洗開的面條圓潤勁道,配西紅柿,黃瓜絲,火腿片,半個溫泉蛋,泡在酸甜可口的湯裏,撒上一層白芝麻,就什麽菜都好下肚。
五花肉炒年糕緊随其後,是這家店的招牌,來客必點。五花肉肥瘦适中,在不斷翻炒的過程中香味一點點滲透進年糕內部,吃之前用筷子夾着,先在濃厚的湯汁裏滾一圈,讓它通體沾滿醬料,肉和年糕同時入口,嚼起來柔中帶韌,特別容易滿足。
可樂餅上來的時候,個頭不小,鼓鼓囊囊的,康崇拿餐刀在中間畫了個十字,把它切成四塊,露出融了奶油的土豆泥散熱,同時悄聲和景允道:“隔壁聊挺嗨啊,能聽懂嗎。”
景允喝了口冷面湯:“我就能聽懂一個‘哥’。”
康崇脆生生地咬紫菜卷,金黃色的油渣落下來:“他們是兄弟?”
“不是吧。”景允說:“我記得他們那邊……就算沒有血緣關系,表達親密和要好的兄弟也叫對方‘哥’,那種鐵瓷,好朋友,或者其他……很近的關系。”
風扇旋轉着吹過頭頂,後頸的汗水尚未蒸發徹底,一片濕涼。
白熾燈下,沉默短暫如同呼吸,景允的腿在桌底碰到康崇的膝蓋,他不動了,沒法安然倚靠,也撤不回去。
“哥。”
他突然開口,聲音喏喏的。
“別去相親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