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話音落下,久久沒人撿起,景允垂着腦袋,不看康崇的臉。
他悶聲不吭,突然間伸出手抓杯子,一口氣喝光了裏面放溫了的涼茶,喝得猛了,差點兒嗆住。
放下空杯,康崇趕緊給他續滿,特別有眼力見兒,提壺的手有點兒發抖。
兩人相顧無言。店裏開了電視,放新聞,廣告,八點檔肥皂劇,老板娘不愛看,一連換好幾個臺。
直到面前的盤碗被風吹幹,芝士和辣醬的表面都凝固,康崇的腳底才摩擦一下地面,問:“你周末有事兒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兩個間隔不長、幅度不大的動作中藏着能容納千言萬語的空隙,他卻不曾吐露分毫。
康崇托着下巴看他,眉毛皺起來往一處勾,許久才開解,舒展,仿佛心知肚明的釋然。
景允說:“你就當我有吧。”
他嘆了聲氣,深長而縱容。
隔壁那桌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少年們吃完了飯,簇擁在櫃臺前買單,有說有笑的,聒噪歸聒噪,還挺懂禮貌,每個人都不忘跟老板娘鞠躬,道別。
她熱情地把他們送至門口,回到櫃臺,見他倆也來結賬,滿面笑意仍未消散:“吃好了?”
“好啦。”
“以後要常來哦。”
“好呀。”
康崇掃碼付錢,放回手機,掏出煙盒,一套動作娴熟連貫,剛把煙頭叼在嘴裏,被眼疾手快的老板娘一巴掌拍掉。
“你這孩子真是!”她倏地沉下臉,佯作兇惡:“老大不小了,不曉得愛惜身體!少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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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頭上訓斥着,手往櫃臺底下摸索,塑料袋稀裏嘩啦響了半晌,她拿出兩只黃澄澄、圓滾滾的柑橘,不由分說地塞給他倆,一人一只。
景允的那只梗上生了片油綠的葉子,他掂了掂,分量感占滿整個掌心,坑坑窪窪的表皮外裹了層滑膩的天然果蠟,捏起來能感覺到內部果肉的充實和柔軟;湊到鼻子前貼近了聞,清冽的、酸澀的甘甜,好像剛從樹上采下來沒多久,帶着田園中植物和泥土的芬芳。
“給,拿着路上吃,飯後清清口。很甜的。”她信誓旦旦,不容置疑:“有了這個就不饞煙啦。”
兩個人拿着橘子回家,握在手裏走了一路。
景允照例在洗完澡後看書,濕着頭發,點亮書桌上的臺燈,敞開卧室的窗,動手剝那顆橘子,把白白的橘絡小心地撚下來,擱在一整片花瓣狀的橘皮上,和茶杯、抽紙一起擺在遠離書本的地方。跟大多生活節奏快而浮躁的年輕人不同,他的書桌布置得特別整潔,一目了然,簡簡單單幾樣東西,書,筆墨,小型綠色盆栽,甚至沒有電腦,因為書桌就是用來讀書的,目的單一得近乎純粹,不放任何與“應當在這張桌子上從事的活動”無關的物件,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他還喜歡寫信,摘抄,收集唱片和郵票,仿佛活在上個世紀的愛好。回想起他的十八歲生日,康崇利用暑假打了倆月的工,買了張爵士樂黑膠唱片送他當禮物,送完才發現還要買唱片機,窮得當場出離憤怒,景允哭笑不得,還給他一雙限量版球鞋。
那雙鞋他穿舊了也沒丢,至今保存完好,連同鞋盒收在床底;那張唱片景允也從來沒拆封,包着報紙塞在書架上,哪怕歌曲早已聽過。
今天樓上那家小孩沒練鋼琴,他早早入睡,一夜安寧,直到淩晨四點被一場夢驚醒,幹躺着翻來覆去,再無困意,索性換掉汗濕的衣服,喝了杯涼白開,去陽臺上發呆。
涼風裹着水汽,吹拂他的眉眼,天陰欲雨,空中蓄起厚重的積雨雲,青灰色的晨霧柔柔罩住半個飒城,遠近的風景都瞧不分明。
他在圍欄上趴了一會兒,覺得該抽根煙打發時間,又想起自己其實不會。
這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康崇就冒雨回公司加班,企圖假借工作名義逃避自己遭受多方插手的悲慘私人感情生活,想不到沒躲過,母親一通奪命來電直接給他下了最後通牒——女方已經在公司附近一家西餐廳等候,無論如何必須去見。
小姑娘先到了,不去确實不合禮數,康崇這麽想着,在公司洗手間象征性地梳了梳頭,洗了洗臉,湊合檢查了一下衣領袖口是否幹淨,摘掉領帶揣進兜裏,襯衫胸前口袋的邊兒上別着支鋼筆,吊兒郎當地去了。
“對不起。”他到了先說:“我買單。”
坐姿端莊的女孩兒小口喝着咖啡,翻起眼皮細細端詳了他一陣,直白地回:“喊你來又不是為了讓你給我掏錢。”
他莫名其妙地挨了句怼,在雙人桌對面坐下,叫來侍者點了一份番茄牛腩炖菜和法式吐司的配餐當做午飯,問她:“你似乎不太待見我啊?”
他只把這當成午飯,吃完回去加班,至于吃的時候對面有沒有人,都無所謂。
反正不是景允。
“還行。”
女孩長相不俗,通稱的高級氣質,穿了條黑色的連衣裙,冷白膚色,戴純銀的首飾,背包靠在身側。她要了份甜點,同樣無所謂地答:“你長得挺帥的,比我先前相的那些加一塊兒都帥,憑這一點我就待見。”
“那你呢?待見我麽?”
“不好說。”他聳聳肩,半真半假地笑:“我可能更待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