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吃完了冰淇淋,兩人來到室外,在屋檐下尋一處無人的角落,賞雨抽煙。康崇在點火前不知怎地靈光乍現,抖出紙盒的兩支煙分給女孩一支,她先是怔了一下,極短的瞬息,随後便浮現笑容,姿勢熟稔地接過去,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就着康崇遞來的火點燃,俨然是個老手,淺啜一口,朝稠密的雨幕噴出一縷迷離的霧。
此時街上已看不見什麽人了,有就是穿雨衣的小孩,在泥窪裏踩水,濺得滿臉還在蹦跶,撒歡兒,家長遠遠瞧着,也笑,不管;再就是熱衷耍酷的初高中生,淋濕的校服像無處安放的情懷一樣緊緊貼在身上,男孩子撐開外套給女孩子擋雨,過一會兒又扔了,兩個人在滂沱大雨裏相互喊話,內容不重要,反正沒人追究。
康崇舒爽地出了口氣。他的襯衫裏灌滿了風。
女孩默不作聲,慢步走進雨裏,執意把煙蒂丢進街角的垃圾桶,回來和他說:“走了啊。”
康崇看她一眼:“車不好叫。”
“我叫好了。”她沖他晃晃手機,并問:“你呢?”
“我在這兒等雨停,給他打個電話,然後回去加班。”
他的頭發沾濕了些,用手随便一抹,掀到額頭以上,露出濃黑整齊的眉毛,和那雙總是慵懶散漫,若即若離的眼睛。可她明白,有那麽幾件事,他是明确和在意的。
所以她說:“祝你好運啦。”
“也祝你順利。”
一輛藍色的出租車冒雨駛來,靠路邊停下了,他目送她走,臨別時和他揮了下手,他也回敬,然後互相删除了聯系方式。
這樣的告別已有多次,他也漸漸學會從容。捏着熄滅的煙蒂枯站片刻,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提示音響了五聲,被人接通。
“喂?”
嗓子有點啞,伴随着輕柔到黏人的鼻息,反應慢了半拍,一聽就在睡覺。他忍不住笑起來,問:“午睡呢?”
“知道你還打……”
電波那頭連接着陰天裏昏晦的房間,門戶緊閉,靜谧安寧,景允腿夾着被子從床上爬起,磨磨蹭蹭地,揉着眼睛嘟囔:“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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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康崇說:“下雨了。”
“嗯。”那邊咕咚喝了口水,聲音被浸得清澈潤澤:“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樣子……你現在在哪兒?”
“在外面。”
“帶傘沒有?”
“沒,用不着。”
景允吸了吸鼻子,兩個問句連着,毫無遲疑,也可能是沒醒:“我給你送一把?”
康崇沒有回答,閉上眼睛。他的一只耳朵盛滿風和雨,一只耳朵藏着靜默的歡喜。
“你聽。”
他聲音濕漉漉、沉甸甸的,像積蓄了許多雨水,棉花,嘆息和不宣于口的想念。
“我這邊下得好大啊。”
康崇拒絕了景允送傘的提議,雨停之後叫了個同城送,給他買了塊據女孩說很好吃的雪山蛋糕。
景允覺得他有毛病,被甜得皺着臉,又挺高興。
相親的事兒倆人都沒再提。他們小心翼翼地觀望着、規避着彼此心中那條線,唯恐觸犯,逾越,代價是犧牲掉二十年來珍視的一切。
誰都不敢妄自試探線的那邊是什麽。或許是雷池。
或許是伊甸。
一場及時雨使得連日來一路高歌猛進的暑熱消停了幾日,安然度過六月末尾,到了七月死灰複燃,還比之前燒得更旺。
而在這讓人頹靡又躁郁的時節,康崇的預言不幸應驗——陳蜜柑果真分手了。
景允在單位看到微信,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趕巧了下班回家在小區遇見那烏鴉嘴,急忙從錢包裏摳出個五毛鋼镚,照着臉往上砸。
“怎麽就怪我了?”康崇敏捷地閃身,雙手合十接住兇器,苦笑道:“我看人很準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的不靈壞的靈。”
景允洩了氣,去便利店買了兩瓶冰鎮的酸奶味蘇打水,分給康崇一瓶。
兩個人站在小區花園外,身後是爬滿藤蔓的游廊,不知是葡萄還是別的什麽植物,密密匝匝的葉子将整條甬道嚴實包裹,隔絕了熱浪和陽光,有不少大人帶着自家小孩在裏面乘涼。路遇幾位熟識的老鄰居,他倆一一點頭問好,有個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眼看着他們倆長大的,去年沒了老伴兒,如今常和其他老人作伴,散步閑聊,身子骨倒還硬朗。
晚風吹來別人家的飯菜香,他倆找了條沒人的長椅坐下,小口喝蘇打水。康崇看着景允撐在膝蓋上的手腕,用拇指和中指圈住丈量,嘆道:“你怎麽這麽瘦。”
景允被他摸了一下,強忍着沒躲開,以前和現在的心态完全是兩樣,兩種處境,那塊皮膚都泛起潮紅,他佯作無心模樣,偷瞄一眼康崇紮在皮帶裏窄而瘦的腰腹,突出的喉結和肩胛骨,頭一扭,磕絆着說:“你,你還背着我去健身呢。”
康崇剛想對準瓶口喝水,聞言撲哧一聲笑了,把話裏容易引發歧義的那個字兒單挑出來,改了個諧音。
“我哪天能背着你舉鐵那可就牛逼了。”
景允不為所動:“十五年前你背得動。”
“現在未必不能?”
“我社立刻安排你登報。”
“你讓我背背試試麽,抱也行。”
“你來勁啊,丢不丢人。”
景允懶得理他,邊笑邊刷手機,看有沒有錯過陳蜜柑的消息,一看還真有。
“吃燒烤啊?我請客。”
一句話,一個定位。康崇又把自己長到他身上,腦袋湊過去看屏幕,被他挽着胳膊生生拽了起來。
“走。”
陳蜜柑下了班直接去約定的燒烤店等他們,一個人占了露天的四人桌,大馬金刀地往那兒一坐,呼啦啦翻菜單。
她看上去并無異常,除了天熱出汗妝有點花以外,情緒還算穩定,尚在掌控範圍之內。反觀對面兩位男士,謹小慎微,瑟縮得像兩只鹌鹑。
蟹鉗,扇貝,雞皮,翅中,羊肉,烤魚,土豆片,掌中寶,點了一堆,最後加了一句:“要一瓶江小……”
康崇秒速打斷她,揚手制止記菜單的夥計:“我喝車不開酒。”
她不死心,偏讓記上:“又不要你陪。”
夥計左看右看,拿不準主意,景允溫聲提醒:“記上吧。”
這家店是新開的,他們之前沒來過,客人不多也不少,基本都是年輕人,大堂裏沒坐滿,剩了個三兩桌,衛生環境蠻好,滿大街都是香噴噴的熏風。
菜上得也快,陳蜜柑許是加了班餓得很,拿紙巾擦了口紅,只管埋頭苦吃,對分手的細節和因果只字不提。啃完四串羊肉,她指揮道:“哥,幫我倒酒。”
康崇吝啬地給她倒了六分之一杯的白酒,奪過瓶子放在自己這邊。她翻翻眼皮,極盡不屑之能事,端過來兩口悶了。
喝完她捂住嘴,不讓自己說,不讓自己吐,把那一股勁湧上腦門兒的苦和辣往肚子裏咽,過了許久才說:“我跟他啊。”
對面倆人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卻沒等來下文。過了好久,她才又說:“其實他根本就……”
這次也沒說得下去。
景允不響,半晌搬起凳子,挪到陳蜜柑身邊坐,笨拙地伸開手臂,把她朝自己攬過來,憋屈的抱進懷裏。
她個子矮,肩膀窄,佝偻成一小團,開始嫌不舒服,掙紮了兩下,慢慢地不動了,吞下嚼碎的食物,把竹簽扔掉,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佐料。
景允摸她的頭發,拍她的背。
她回抱住他,大聲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