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蜜柑痛哭一場,鉚足了勁宣洩體內多餘的水分,嚎得氣勢恢宏,其間還摻雜着諸如“他根本就不喜歡我”、“說答應我的追求是出于憐香惜玉”、“憐你媽惜”、“這孫子睡覺還磨牙”之類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真情流露,成功驚動了鄰桌的好心客人和古道熱腸的店老板,都不認識,都端着酒坐過來開導,勸解,說什麽的都有,喝完一杯就走。
她哭累了,歇一歇繼續吃。她很愛惜食物,吃東西香甜,專注,儀态得體而全情投入,曾經有個陌生男人在快餐店和她拼桌,因為喜歡她富有感染力的吃飯風格問她要聯系方式,她沒給,覺得浪漫又荒唐,常常當做奇遇來講。
現在她有點後悔沒給,明明那個人長得不醜,也不讨厭,為什麽不試一試,給個機會,可認識和接納一個全新的人的過程太漫長、太麻煩了,要記住他的生日,性格,優缺點,把他和各色各路的人區別開。随着年齡的增長,生活越發臃腫,時不時的總想丢棄一些,好讓行囊不那麽重。她已經累了,連哭都哭不滿十分鐘了。
景允陪她喝光一整瓶酒,潦草吃了幾筷子羊肉,烤魚和土豆,康崇醞釀許久,試圖發表什麽高深莫測的觀點之際,叫他從釺子上麻利地撸下一只雞翅堵住了嘴,挽救了一場發生概率極大的傷口撒鹽和雪上加霜。
吃完她吼這倆男的,讓他們在自個兒位置上安生坐着,她去買單,老板送了他們一盒老板娘剛弄的鮮切水果,用保鮮膜蒙着,随便扯個塑料袋裝,她特別高興,像收到了不起的禮物。
“我今天不想回家了。”她醉醺醺地宣布:“我剛訂了間民宿。”
看那倆人雙雙驚呆,她才高亢地補充道:“家庭房!”
開車去民宿的路上,陳蜜柑裹着通身的酒氣躺倒在後排座位,不知道睡沒睡着,景允在副駕駛給阮妍打電話,“我今晚在外面住。”
沒等他解釋其中原委,他媽已然聞風而動,警覺地打斷了他:“小兔崽子注意安全啊!我說你怎麽……唉!年紀輕輕的怎麽這麽輕率……就睡外面啦?”
景允不想往後聽了,木然地把手機往康崇耳旁一擱,阮妍後半句話剛好傳出:“有沒有考慮過女孩子家?你們這一輩怎麽想媽媽不幹涉,安全措施要做好我跟你說,不要傷害人家,聽到沒有?”
康崇強忍着笑,總算找到時機插話:“阿姨,我康崇。”
“崇崇啊?你怎麽也在?”
這時景允把手機拿開,依照導航給康崇指了路,等他開過下個路口,才重新對阮妍說:“開車呢媽,少說兩句……就跟你打個招呼,我們在一塊兒呢,多大個人了,出不了事,放心吧啊。”
他想了想,又說:“順便你下次買菜遇到蜜柑媽媽,跟阿姨講,不要催她結婚,不要勉強她,這不是必須要做的事……沒有法律規定二十六七歲非得結婚,三十歲就該生孩子,是不是,女的是,男的也是。你看她現在不高興了,受委屈了,都不樂意回家,家裏不哄她,只會說她傻,怪她笨才吃虧,她能不知道自己錯,還用別人再罵一頓?本來就夠寒心了,對不對,啊。”
景允應對任何狀況都很平和,恬淡,不争不搶的,講道理時也不咄咄逼人,語速和語調控制得當,措辭妥帖且令人信服,康崇每次聽就只想答應,沒法拒絕。
後面他不說了,只間或地附和,“嗯”或者“好”,到了民宿所在的住宅區已近晚上十點,康崇摸黑轉悠着四處找停車位,他終于挂斷電話,緩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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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熄火後的車內小坐片刻,靜靜地遙望着窗外無邊的夜色,闌珊的燈火,這片住宅區皆是高層建築,黑乎乎的,筆直的聳立在面前,看起來有點不近人情。
陳蜜柑睡熟了。康崇把她背下車,手機交給景允,讓他根據房東發來的微信定位和門牌號找地方,乘電梯輸密碼一頓折騰,終于進了住處的門。
還真是家庭房。主卧、次卧加一個小廚房的套間,兩個獨立衛浴,主卧有落地窗、沙發和投影儀。裝修就是網上流傳甚廣的北歐性冷淡風,茶幾和壁櫥上搭着白色麻布,擺着松塔和幹花,木質相框裏是寓意不明的抽象畫。
陳蜜柑倒在主卧那張遼闊的雙人床上,酒勁兒上來了,精神煥發地喊:“大哥小哥!我們一起看貓和老鼠吧!”
大哥康崇不留情面地彈了她一個腦瓜崩兒:“醒醒小陳,二十年了。”
她大夢忽醒,慘叫:“天哪!”
小哥景允往她腦後墊了個月亮形狀的靠枕,研究完空調研究機頂盒遙控器;在“經典動畫”的專欄下尋找半天,點開數目龐大的合集,随機選了一個播放,調低音量以免打擾四鄰,滑稽的配樂聲響起,畫質分辨率差強人意,充滿讓人懷念的時代感。她也捂住嘴巴小聲歡呼,爬起來盤腿坐好,拆開水果盒子。
“你看吧,看完去寫作業。”康崇擰開一瓶礦泉水塞她手裏,給了景允一個眼色:“我和你小哥去洗澡,今晚睡裏面那屋,你有事兒了不舒服了叫一聲,可不敢吐人床上,聽見沒有?”
陳蜜柑撲閃着大眼睛,腮幫子裏攢了塊猕猴桃,倉鼠似的連連點頭。景允被逗笑了,把紙巾毛巾濕巾一股腦兒地拿到床頭櫃上,方便她随時用,随後便和康崇去了裏屋,準備洗澡。
次卧比主卧小,衛浴也是,衣櫃裏有房東提供的一次性內褲和消過毒的睡袍,洗漱用品齊全,大可舒适度過一夜,景允卻心神不寧地坐在床邊,捏緊被單一角。
康崇剛脫掉上衣,回頭發現他神色有恙,走近了探他額頭:“你今晚也沒少喝,頭暈不暈?”
景允把他手拿下來,輕聲說:“沒事,我不難受。”
兩個人的心思都有些跑,都沒注意,手相互握了會兒,又齊齊松開。
康崇進了浴室,低頭換拖鞋,打開燈,昏黃的光像蜂蜜灑在他曲線如流的脊背上,骨骼在肌膚下微弱起伏。
他關上門。
男的洗澡快,又是夏天,兩個人合計洗完也不過三十分鐘,穿着同款睡袍去主卧陪陳蜜柑看了幾集貓和老鼠,十一點多,他們重返浴室,鎖好門,景允坐在浴缸裏,用牙簽紮盒子裏剩餘的水果吃,康崇點燃一支煙,打開天窗和排氣扇。
在扇葉枯燥而有節奏的旋轉聲中,煙霧和潮氣很快被抽離,房間變得幹爽通風,誰都沒有講話,并為對方也認同和分享這份緘默而深感欣慰。康崇關掉了頂燈,只留下牆角一根半米長的發光二極管用作照明,不妨礙在他們在某些偶然而心照的時刻四目相對,又笑着錯開。
天窗框住一方狹小的夜空,藍得極暗,接近于黑,但終究是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