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關于一起睡的記憶,最近一次也得追溯到九年前。高考結束當晚,同學們相約去KTV通宵——那個年份還是挺時興的,一幫半大孩子,唱歌,上網,打牌,喝其實并不喜歡喝的酒,看那些他們明明到了可以合法觀賞的年紀卻礙于各種因由仍舊無法正當觀賞的電影。他們包下的套房內有個小隔間,男生們都聚在裏面,反鎖了門不讓女生進去,不知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女生們在外面敲門,喊叫,抗議,他們就壞心眼地把音量調大,果然不出一分鐘,她們被傳出的聲響弄得惱羞成怒,個個面紅耳赤,又嗔又罵,跺着腳,一窩蜂的散了。
康崇和景允都在那間屋,不同的是,前者是為躲避剛分手的前女友借酒撒潑,後者是為鬧中取靜找個少些煩擾的地方睡覺。比起外面分貝爆炸的鬼哭狼嚎,景允寧願待在這個亢熱得非同尋常、氣氛躁動而古怪的放映室裏,康崇身邊。
他是好學生,根本不關心電影在演什麽。他是好學生,怎能不曉得電影在演什麽?
他只是不感興趣,十幾歲的時候就知道。
因此他聰明又含蓄地合上眼,把康崇的校服外套借來,搭在自己頭上遮光。他們的衣服聞起來是一樣的香味,同一個品牌的洗滌劑,倆人的媽媽一塊兒在超市買的。他蠕動至一個舒适的區域,側身一蜷,額頭抵着康崇的腿,康崇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身上,拍了兩下,然後停住。電影裏的女演員發出了浮誇的喊叫。
康崇泰然自若,在全屏形同虛設的馬賽克和洶湧澎湃的肉色掩映下淡定地喝了口冰啤酒,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派頭,跟周圍紅着臉起哄或屏息的小夥子們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手挪到他右耳,隔着布料描摹耳廓,用掌心扣蓋住,對其他男生說:“聲音調小點兒。”
等到淩晨兩點往後,大家陸續熬不住了,三五成群的睡成一片亂葬崗。康崇原本想打地鋪,湊合迷瞪個把小時,誰知地上有個不成器的哥們兒脫了鞋,腳臭,他思忖再三,還是擠上了景允躺的那張沙發床。
那床撐死一米多長,人坐在上面放得開腿,躺着就夠嗆。他只好往近處挪了又挪,靠了又靠,可把景允作弄醒了,皺巴着臉,蓄了滿腔的起床氣,張嘴便要開罵,被他毛手毛腳地按住腦袋,往校服裏一蒙,摟進自己懷裏,順着背和頭發撫摸,口中絮絮叨叨,念咒語似的:“行了行了,睡吧睡吧。”
那年康崇十八歲,身高一米八,有張讓人迷戀的臉,是全校皆知的風雲人物,打遍周邊地區所有職高的混混,換過無數個女朋友。
可他硬是在高考前的三個月啃完了被他丢在體育器材室落了三年灰的教科書,跟景允考進同一所大學,留在了飒城,哪兒都不想去。
“磨牙?”他打了個哈欠,誠實地說:“沒有。”
景允被他傳染得也打了個哈欠,淚汪汪地揉眼:“可能是你睡得沉,聽不見。”
“應該是。”康崇深以為然:“我這周累斃了,下周還得繼續。”
“忙什麽?”
景允問完這句,從床上半撐起身,拿了床頭櫃上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是房東備在這兒的,擰開喝了一口,遞給康崇。康崇就着喝的時候,感覺瓶口濡濕而暖,仿佛殘留着對方嘴唇的餘溫,連喝了好幾口都不解渴,喉嚨裏燒得慌。
他索性坐起來,立着枕頭墊在背後,摸過手機解鎖,翻開備忘掃了兩眼,一連串地說:“周一周二寫企劃案,周三周四跟合作方開會,人家是國外的,時差相反,我們就得熬夜;周五周六出差,周天回來。真好,我不用相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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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允也陪着笑,奪走他的枕頭,使了點兒勁兒把他塞回被窩,說:“那你再回個籠,把下周的睡眠給預支了吧。”
康崇善于被他說服:“言之有理。”遂心安理得地躺回去,枕頭都不要了,挑中個更奢侈的替代品,他的大腿,舒舒服服枕着,退出手機備忘,打開外賣軟件訂早餐。
“想吃什麽?”
他剛睡醒不久,嗓音沙啞黏連,說任何話都顯得溫馴服帖、寵溺縱容,未經梳理的頭發垂下來,偏向一邊,越過不甚規整的睡袍邊緣,若有似無地刺着景允大腿內側那一小片極少被觸碰的肌膚。
他不能躲開。他們就是這樣的關系,做什麽都合情合理,做什麽都意味深長。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聽門外陳蜜柑中氣十足的叫喚:“飯團!!!”
“……”
早餐吃飯團,三個人各選一種口味,鹹蛋黃,蟹鉗肉和叉燒。除了三種主打葷食,餘下的輔料都相同:生菜,沙拉,肉松,油渣,黃瓜和火腿絲,米粒水分充足,比一般的白飯粘性要大,圍成一堵厚實牢固的牆,将以上素材悉數包裹,通通卷進薄如紙張的紫菜。別看只有巴掌大小,重量可真不輕,随着牙齒切入的深度,口感層層遞進,軟的,脆的,生的,熟的,甜的,鹹的,各具特色又亂中有序,若是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能枉顧形象地咬一大口,那種飽腹感足以讓人畢生難忘,“下一秒去死都可以。”陳蜜柑說。
她又咬一大口:“殺我前男友我都不會管。”
早餐送上門之前她精簡而快速地沖了個澡,像電視上那些标榜時間就是金錢、活得争分奪秒的成功人士,端莊地翹着腳丫子坐在床尾,左手握着飯團,右手舉着果汁,嘬得吸管咕嚕嚕響。
康崇指出:“殺他你該覺得下飯才對。”
“是哈,不然我能再吃兩個。”
“陳蜜柑,景允的腿都比你細,你控制控制吧。”
“我胸還比他大呢?!”
無故卷入紛争的景允忍不住發聲,一手一個,捂住他倆的嘴:“幼兒園不收你倆了就這麽放肆啊。”
陳蜜柑輕輕地咬他,像磨練乳牙的小動物。康崇的嘴唇柔軟,削薄,有點幹燥,下巴上冒出零星的胡茬,癢癢的紮人,蹭他的掌紋,像極了親吻。
他倏地縮回手,幾不可見地攥了攥拳頭,轉而收拾餐桌,打包垃圾拎去玄關,十二點之前要退房,到時候一并捎走。
康崇看着他,陳蜜柑看着康崇。
她抖着腿琢磨了一陣,眼珠亂轉,手閑不住地摳腦門兒上一顆“異軍突起”的痘痘,态度頗無所謂地、就那麽信口一問。
“哥,你倆是在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