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康崇和陳蜜柑面對面坐着,一個在床沿上,一個在椅子裏,沒人說話。光從他們身側照進室內,泉水一樣清冽。
主卧外面通着露臺,挺小一片空地,目測五個平方,擺着裝飾用的實木畫架,石膏雕塑,四方茶幾,兩塊草編坐墊,窗幔飄飛猶如白浪,晃得康崇眯起眼睛。
即刻他想,今年或明年吧,他要買房子,得有個這樣通透敞亮的露臺,天晴了在外面曬床單,下雨了把花搬回屋裏,仲夏夜裏吹晚風,隆冬清晨看日出。
躍層,面積不需太大,卧室朝陽,半開放式廚房,做飯的同時還能跟人聊天;按摩浴缸、沙發床、投影儀和游戲機是必不可少的;最好還有專門的書房,只看書,寫字,至多放放音樂,不作他用。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他回頭看景允,人往後仰,壓得椅子翹高了兩條腿,手伸出去,越過椅背,搭着桌角,再往前,匍匐進一堆褶皺的桌布裏,輕而緩地游走,仿佛在摩挲、勾勒着什麽。
陳蜜柑擡腳蹬他,他不閃躲,硬生生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反問:“我們像嗎?”
她倒叫他問住,鎖着眉頭思量。景允洗完了手,換好衣服,從裏屋走出來,滿臉嫌惡地聞自己身上的味兒,揪着T恤領子貼近鼻尖,衣擺随之往上,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腰肢,似乎沒聽見他們方才的談話,一句都沒,嘴裏只顧嘟囔:“我快馊了,得回家換衣服。”
他的腹部纖瘦,淺淺兩道腹股溝埋沒在褲腰邊緣,線條平直,臂彎足以丈量它的周長,觸摸或會讓它緊張,收縮,呼吸急促使它劇烈起伏,它凹下去,腰窩能盛一汪春水。
他的衣擺一擡一放,秒數的瞬間,短到什麽都幹不了,又好像什麽都幹了。康崇腦袋裏嗡得一聲,有東西轟然坍塌,唯有趕快轉移視線,佯裝不動聲色:“行了啊給你呼扇感冒了。”
陳蜜柑差點兒蹦起來:“你倆就是!”
康崇把她摁住:“我看你吃撐了。”
景允一頭霧水,不知他們在對什麽暗號。電視還在播報早間新聞,無非是老人被騙買保健品,酒駕司機又在撒潑,孩子掉河裏了,家長一張大臉湊近鏡頭發表感謝感動感言,出事兒的時候誰知道幹嗎去了。這些事兒發生在全國各地,仿佛處處都有,生活跌宕起伏,除了飒城,離他們那麽近又那麽遠。景允也坐下來,任憑陳蜜柑從包裏拿出一支試管裝的女士香水,照着他一頓猛噴,身心都麻木了,放棄抵抗,熏得嗅覺失靈。他說:“九點了,收拾一下,準備退房吧。”
退過房後,三人一道回家,隔夜的馊衣服外包裹着甜美的香水味,往康崇車裏一坐,登時蘭薰桂馥,沁人心脾,他恍惚地拉着一車名媛美姝,自覺如同早晨剛下班的可疑服務行業人員,打開空調和音響,湮滅在滾滾紅塵中。
鮮少有這種“不用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麽”的悠閑時刻,他們漫無目的地逛,開過護城河,開過菜市場,開過曾經一起念書的初中學校,如今分化成兩個校區,新起了實驗樓,擴建了體育場,校服依然很醜。快到校門口的時候,陳蜜柑激動地降下車窗,探出頭朝外大喊:“形而上學!不行退學!太慘啦!逃課吧!!!”喊完方覺通體舒暢。
各回各家之前,景允拉着陳蜜柑,又叮咛了一遍:“他們說你,就當做沒聽見,該逛街逛街,該蹦迪蹦迪,有合适的再找,沒合适的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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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蜜柑本來還笑,聞言沉下臉來,憂患地問:“死活都找不到合适的怎麽辦?”
“那就不找。”
“我要是一輩子不結婚,哥會笑話我嗎?”
“不會。”
“我覺得婚姻挺可怕的……哪怕是跟喜歡的人,也會變得不喜歡了,因為真的特別麻煩,特別折磨。我說話不是沒有根據,我當過三次伴娘,我媽說不能再有第四次了,因為我會嫁不出去。我心想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想結婚。你想,從籌備婚禮就開始刁難你,你幾天幾夜睡不着覺,吃不下飯,到了那天還要裝出一副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的樣子,其實站着都快暈了,司儀還拼了老命的要把你說哭,必須哭,不哭就沒有儀式感。典禮流程複雜,都說婚禮一生就這麽一回,不能留下遺憾,但凡錯了一處,你就覺得完了,是壞兆頭,不管過去多久,想起來都膈應。還要應付七大姑八大姨,那些親戚你認都認不全,他們之中還可能有極品,這沒法選,防不勝防。
“結完婚呢?有人就松了一口氣,覺得現階段任務完成了,休想,還有下個階段。一窩人圍着問你啥時候要孩子,啥時候懷孕,啥時候生。他們都是這樣,催完你找對象催你結婚,催完你結婚催你生孩子,一天天的不上班不睡覺不知道操心什麽玩意。要我說你們摻和什麽勁?你們是孩子的爹?少他媽關心我,我好得很,不差你一句話,你閉嘴我還清生點兒。小哥你說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沒話找話?還是自己過得不好,也見不得我好?人活着什麽時候能不被指手畫腳?
“生了孩子更加完蛋。哦對,你跟我大哥不用生孩子,真羨慕你們倆。生完孩子我變醜了,落一身病,你讓我怎麽愛他,怎麽愛那個把我變成這樣的男人?我們要是吵架了,我還得時時刻刻想着,為了孩子,為了孩子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不能一刀捅死這個王八,但我不想當聖人,我一點都不偉大,我也有私欲的。人有私欲不正常嗎?王小波說過,‘人有權拒絕一種虛僞的崇高’,哥你肯定看王小波,康崇麽不一定,他從小就不愛看書,他買書是為了裝逼。嗯?他讓你帶他買的?那他肯定是有別的企圖!
“說回結婚,不對,說回喜歡的人。哥,你有喜歡的人嗎?”
景允說:“有。”
她撓撓頭:“那你倆為什麽沒在一起?”
景允說:“你問康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