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景允挂斷電話,回到坐席,伴随着煽情的配樂聲,和衆人一同觀看完典禮,幹掉面前事先倒好的一小杯紅酒,夾了一筷飯桌上離自己最近的菜,是白切雞還是鹽水鴨,囫囵吞下肚子,邊用紙巾擦嘴邊和一旁的阮妍說,我得走了。

阮妍眼角飛起:“幹嗎你又?”

他說:“有點急事。你們下午有別的安排再告訴我,打麻将別太晚。”

他爸擡頭:“哎?”

“沒事,爸爸,你們吃吧。”他背貼着牆壁移動,從圍成圈的椅背縫隙間找到出路,順手拍拍景越冬:“替我跟姐姐賠個不是。”

他逆着進來布菜的服務生往外走。

穿過長廊,天光漸亮,流通的空氣也愈加淨澈、輕盈,他把花天錦地和觥籌交錯忘在腦後,大步奔向十字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報了自家小區的地址。

但不是回自己家。

路上他看過一次表,下車時又看了一次,進了小區,在每天都得走兩趟的那條路的分叉口拐了個彎,頂着熔人的烈日來到康崇家門口。敲了兩下,門就開了。一股煙氣混着香薰味撲面而來。

屋內的能見度并不比樓道高多少,大白天的拉着窗簾,一片昏暗。康崇還是背光站的,看不太清面目,裸着上身,那些溝溝壑壑也很朦胧,睡褲卡在胯上,一個要掉不掉的微妙高度,單手撐着門框,快撐不住了,險些一頭栽倒。

他喘着氣,心跳鈍重,喉嚨發幹,開口時聲音是裂的:“怎麽搞成這樣?”

康崇反問:“嗓子怎麽啞了?”

景允一聽,眉頭緊皺:“跑得。你比我還啞,抽煙太兇了吧。”

“沒辦法,提神啊。”

康崇咳嗽着笑,笑得很倦,又暧昧得好看。

他說:“拜托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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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允進到他家,随地趁了雙合腳的拖鞋穿,把長褲的褲管往上挽了兩折,晾出腳踝和半截小腿,抖了抖微微汗濕的衣衫,說:“需要我做什麽,趕緊交代完趕緊睡,我看你快死了。”

“一星期沒見了,見面兒就咒我啊……”

接下來不由康崇再說,他被景允推着後背往卧室攆,像摔一袋大米似的摔到床上,兩只腳跷上去,一沾上床眼皮都要粘連起來,留着最後一口氣交代後事:

“我四點的飛機,還能再睡一個鐘頭,你一點多叫我。鬧鐘已經不管用了,我試過,只能人工,你叫不醒可以揍我。

“行李來不及收拾了,你幫我随便打包幾樣,就去一天一夜,明天晚上回來。

“我兩天兩夜沒睡覺了……好餓……謝謝。”

他喃喃到後面完全是夢呓,前後沒有半點邏輯關聯的只言片語擰在一塊兒,沒說得完就不省人事,堪比深度昏迷。上周他提過一嘴,這周很忙,會連軸轉,昨天前天都是通宵,緊接着今天就得出差,更慘的是,他父母這幾天外出旅游,用實際行動貫徹和發揚“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為兒女活”的先進精神理念,家中無人支應,冷鍋冷竈,康崇像個留守兒童,遠近無援、瀕臨猝死之際,想起還有景允這麽一號靠譜的人。

“不客氣。”

他用口型說完,幫對方蓋上薄被,俯身撿起地上一只黑色的小號手提箱,空的,飄輕,平攤開來,扭頭去康崇的衣櫃裏挑衣服,長袖長褲各揀一件,想了想,掏出手機查了查目的地今明兩天的天氣預報,又取了件短袖疊進去。

衣櫃出人意料的整齊,分門別類,連領帶內褲襪子這樣的小物件都井然有序,碼在衣架下方抽屜的獨立格子裏,每一樣都在提醒景允:床上沉睡的那個男人,早已不是當年缺心少肺、不修邊幅的臭小子了。

雨傘,眼鏡,紙巾,電腦,護膚品,剃須刀,創可貼,充電器,他把這些統一塞進箱子帶拉鏈的一側,有層隔擋,和衣物區分開,先不封箱,等康崇睡醒了檢查一遍。他把錢包護照身份證也收歸好,放上去。

又看了眼鐘表,他無聲地走出卧室,環顧這個像自己家一樣熟悉和親切的客廳,前幾年翻修過一遍,換了軟裝,設計簡潔,幹練,以實用為主,少有贅餘飾物。康崇的母親是個園藝師,所以家裏養了很多品種的花,景允身旁就有一盆,他叫不出名字,也聞不見花香,但見花盆底下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隔一天澆一次水,敢忘記我殺了你。

他對着空調吹了一會兒,等後頸上的汗風幹,走去廚房,在櫥櫃裏找到一包寶貴的泡面,購物袋裏的一顆落單的番茄,一小把菠菜,冰箱裏的一塊午餐肉,全拿出來,在水池邊洗幹淨手,做飯。

把水燒滾,放入切成小塊的番茄,熬五分鐘,加一勺香菇醬,一勺蚝油,煮一分鐘,收汁,作為湯底,接着就是普通的煮泡面流程,放佐料包,醬包,随後是面餅、菠菜和切片午餐肉,煮兩分鐘。

臨出鍋前最後一步——他定的鬧鐘就快響了——磕一個雞蛋進去,鋪在煮得晶瑩發亮、彈性十足的面條上,将紅色的湯汁完全煮沸,泡沫黏稠,沒過逐漸凝固的蛋液,關火。廚房裏已飯香滿盈。可他一點都不餓。

他把小奶鍋端到餐桌上,擺好碗筷,甩着燙紅的手,去卧室叫康崇。

推開門,康崇仍維持着入睡前的姿勢,分毫未動。

他實在是太累了。

景允想用至今所知最溫柔的動作喚醒他,卻感到無從下手,好像怎麽都太粗魯,太不珍重。

他只好彎曲手指,用溫涼的、細滑的外側,蹭了蹭康崇泛青的眼窩,輕聲道:“起床了。”

康崇睜開眼,眼仁黑而濁,纏着兩道血絲,迷蒙地望着他。

他再想說什麽,手被人反握住,一扯一抱,天旋地轉,倒在了床上。

康崇似醒非醒,抵着他的額頭鼻尖,猶在夢中,呼吸依然綿長,溫暖如海潮。他的手摟着景允的腰,景允的手貼着他的胸膛,像防禦,像抵擋。那處規律地搏動,卻又失控得發燙。

景允說:“該起床了。”

康崇說:“我知道。”

記憶中曾有過不止一次的擁抱,是從哪次開始生出渴念,變了味道,再去回想已是徒勞。

“你這樣會遲到。”

“我知道。”

隔着名為“友情”的藩籬,為了傍近彼此,願做“君子之交”,友誼地久天長。

拖鞋擅自脫離了腳,響亮的砸在地板上,景允胸腔顫抖,竭盡全力才能守住理智,手上的力氣卻在流失:“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康崇扣緊了手。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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