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康崇不在車裏,在外面接電話,仍是那副不經意的淡漠神情,手機貼在右耳上,喉頭微聳地言語,不時點頭應承,具體內容聽不明晰,車窗隔音效果優良,畫框似的眷着他的身影,周身陽光照徹,幾點亮斑穿過樹蔭,投落在他身側,随着忽起的風游移,深淺不一。
車沒熄火,音響仍在播放着不知名的歌曲,是一首景允沒聽過的英文歌,音質不是太好,明顯未經過精密的處理和修飾,更像一場即興表演,原始的,粗糙的,沙沙,沙沙,像信號接收出現故障的收音機,夾雜着脫離旋律的絮語和回聲,連綿的細雨敲打着屋檐,又讓人覺得是配合整首歌的意境故意為之,吉他伴奏,平鋪直敘的編曲,男聲溫柔得近乎哀求,在密閉的車廂裏吟唱:
We could fall together我們本能相愛
I just want to know how It feels to hold your hand我只是想知道,牽你的手感覺如何
But you don't know me但你對我一無所知
I know you don't know me我知道,你對我一無所知
I'm not even sure if我甚至無法确定
You know I exist你是否知曉我的存在
And when I watch you smile當我窺見你的笑顏
I'mpelled to look away卻不得不轉移視線
Cause I don't want to fall因為我不想墜入
No, I don't want to tumble不想墜入
Into your abyss你的深淵
陳蜜柑早就下車離去,拎起她的背包,丢下她的舊情,身輕如燕,一躍消失在七月的風光裏。而他想聽完這首歌再走,家就在不遠處,他卻甘心留在這裏,固執地聽一首沒頭沒尾、不明所以的歌。
他倚在車後座,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軟綿綿地依着,享受片晌的寧靜,又擎起上半身,靠近車門的時候,忽然發現康崇就在門外,但是似乎并不打算進來。電話還沒講完。
他一邊應答,手一邊隔着玻璃,緩緩覆上景允的臉,直到代替了明滅的樹影,将其完全遮蓋,隐藏,消融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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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攏指縫時,景允阖上眼睛,睫毛翕動,猶如期許着一場賜予或降臨,鼻梁上有一道淺淺的緋色印痕,橫貫至兩側的顴骨,蔓延不止的熱。
康崇從未見過這樣的紅,不禁湊了過去,偎得近些,僅是偎近,如同窺視水底。
他想給他呼吸。
再不這麽做的話,兩個人都會窒息。
夏風旱熱,挾裹着無序的心跳四處流竄,康崇深吸了一口氣,喉結滾動,舔濕幹裂的嘴唇,最終直起脊背,扳住了滾燙的門把手。
“回家吧。”
他要做先打開門的那個人。
景允腳底虛浮地回到家,發現玄關內擺了雙不認識的鞋,女人的,米色搭扣涼鞋,跟阮妍的尺碼差不多。客廳的方向隐隐有人聲,還飄來茉莉花茶的清香。
探頭往裏一看,果然有客人在,他便先不着急脫衣服,走進客廳,讪讪地問了聲好:“二姨。”
沙發上的女人回過頭,一張酷似阮妍的臉,皺紋多出幾道,但沒太大影響,氣色紅潤,嗓門亮堂地應:“小允回來啦!去哪玩兒了?”
景允手上抓着兩只潔白的襪子,聞言不好意思地背到身後,左腳蹭蹭右腳,臉頰蒙了層薄薄的血色,不知是跑得急了還是怎麽:“昨晚跟朋友聚餐,喝多了,不好走,就湊合着在外面睡了一宿。”
在阮妍借題發揮之前,他連忙識相地溜了號:“二姨你們聊,我去沖個澡。”
悶頭紮進浴室,從頭到腳扒光自己的前一刻,阮妍的聲音還擠着上鎖的門縫鑽進來半縷:“他是成年人了,有主見的,我幹什麽管他。愛咋咋地我跟你講……”
潦草地沖一遍,他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裏攪了,出去喝茶,得知了二姨此次登門的目的:送表姐婚禮的喜帖。婚期定在本周六。
“啊是那個?”阮妍拍了一下巴掌:“除夕的時候見了嘛,在外婆家,穎穎領回來那個,我記得呢,個子挺高,挺帥的小夥子,對穎穎也不錯,我看蠻好,踏實,善良。”
二姨附和,往杯裏添茶水,把裝櫻桃的果盤放在景允腿上讓他吃:“合适,是搭夥過日子的人,老實,心眼好,有上進心,這就夠了。”
景允浴後穿着短褲,坐下來的時候露出膝蓋,關節輪廓清晰,白裏透紅。他不聲不響地吃櫻桃,看電影頻道正在演的一個沒人在意的法國片,兩個小男孩自己動手用木板搭了個“房車”,放暑假時開着上路,一路與交警周旋,夜晚睡在繁星與曠野中。好心的大人在自家旁邊發現了這個怪模怪樣的“房車”,打着手電筒前去盤問,把兩個露宿在外的小男孩接到了家裏來,還請他們吃飯。
一個男孩子身量高些,黑頭發,眉目高挺,棱角初現的英俊,另一個男孩子留着半長的金發,瘦小清秀,一直埋頭進食。家中的女主人問黑發男孩:“這是你女朋友?”金發男孩瞪大眼睛,剛想辯解,口中塞滿食物,被黑發男孩按住肩膀,為了不招致更多麻煩,幹脆就着這個誤會圓了下去:“對,‘她’比較沉默寡言。”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景允咬到一顆堅硬的櫻桃核,硌得牙齒生疼。他說:“不夠。”
回想起陳蜜柑那番關于婚姻的剖白,他把大紅灼眼的請柬收起,對二姨說:“我姐喜歡才行。”
會過日子,老實,心眼好,有上進心,都是次要的。唯有喜歡,才肯忍受繁瑣的儀式,世人的眼光,争吵和矛盾,冗長而起落的一生。性格不合可以打磨,發生沖突願意妥協,沒錢了一起賺,面臨困難共同克服,沒有條件也能創造條件。
“合适”不過是“喜歡”的退而求其次。“喜歡”的話,怎樣都合适。
周六轉眼就到,景允早晨起床,時間充裕,梳頭修面搭配衣服,拾掇妥當,和阮妍景越冬一家三口去參加婚禮。
他性子沉,不好喧嘩,此類場合的參與度素來不是很強,也很難被調動起積極性,總有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跟各路親戚問過好後就入席就坐,給小姨家表弟表妹剝炒蓮子。
儀式還有不到一小時開始,姐姐在換婚紗前特意抽空過來打招呼,兩人許久未見,他擁抱她,誇她漂亮,問她累不累,開不開心,問了兩遍,反複而慎重,仿佛這是他唯一關心的東西。
随後塞給她幾塊巧克力,提醒她饑餓或焦慮的時候吞一顆補充體力,最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祝她新婚快樂。
新郎忙着招待親朋,他只遠遠眺了一眼,長得不錯。
帥是不如康崇帥的。
誰知剛想到這兒,念什麽來什麽,他的手機響了。是康崇的來電。
他讓它響,加快腳步走出音樂轟鳴的禮堂,差點迎面撞上來往穿梭的服務生,一路小跑到洗手間才摁下接通,說:“喂?”
那端一片岑寂。
他等了快一分鐘,外面婚禮已經開場,康崇的聲音才吃力地傳來:“你能不能……幫我個忙。”